因为青光眼的关系,爷爷不得不带着几乎坏掉的左眼去一趟省城。
他手术的时候我没能跟去,不仅因为我在准备高考,而且家里人觉得青光眼毕竟是个小手术,用我妈的话讲,就是“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跟去干啥呢,再说你还小。”前半句我听懂了,但不明白自己小跟去省城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都要成年了。可能是觉得我过去帮不上忙还只能添乱吧。
从省城回来以后,爷爷就变了。比以前更能吃了,不爱说话了,还经常跟家里人吵架。当然,这些都是在高考完以后我才意识到的。你知道,高考前的那两个月,我跟手术后的爷爷其实是差不多的,家里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但就是一副“这日子简直不能过了”的贱样儿。这里并没有贬低爷爷的意思,但在当时家人的眼里,我们俩都是难伺候的主儿。谁家养两个活宝都会有些吃不消的,对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爷爷八十多岁了”这个事实。就像我难以理解刚来大学那会儿去网吧,掏出身份证拍在刷卡器上还被提示“您未满十八周岁”,但转眼就已经二十二岁了。都他妈要大四了啊。
那次从省城回来,爷爷还被查出了糖尿病,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狂吃海喝了。医生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面写着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每天能吃多少、定期要做什么检查之类的东西,不过听我妈的意思,那张单子的指导思想就是:爷爷不能再瞎逼吃了。所以,我以为坏掉一只眼睛对爷爷来说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事儿,限制饮食才是真正的打击。
有一次我妈从奶奶家回来,晚上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又忍不住向我爸倒苦水:你那个爹啊,我可真管不了了,也不敢管了,谁爱管谁管去吧。中午吃个饭,我看见一碗剩菜,问你妈,你妈说都放了两天了。我说那赶紧倒了吧,别让我爸吃坏肚子了。她没说什么,我就给倒了。可这下惹出麻烦了,你爸一见那碗菜没了就开始叫唤:啊,倒了?谁让你们倒来着,好好的菜还没吃完咋就给倒了,也不问问我,我还想着那碗菜放了两天这下软乎乎的正好吃了呢,然后你们就给倒了。你爸说的我都不敢张嘴了,你妈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说两句。对,还有你爸那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看,像有多大仇似的。你说你单位上忙,一个礼拜也去不了两次,我想着说过去给帮帮忙,做做饭,你爸做了手术以后就饭也做不了了,我也是不想让你妈太累才过去的,可谁知道回回过去都是这,你那个爹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剩饭不让倒,吃的时候说少吃点儿也从来不听,再说多了还要骂我。你说我图个啥,嗯,还有你那个妈,就知道坐在那儿看戏,她要告我剩菜不能倒我也就不倒了,什么也不说,吃饭的时候还跟我反着干,我让你爸少吃点儿,你妈不说也就算了,还往碗里夹肉,你说那能不糖尿病么,跑到省里的医院专门让人家医生开了单子,这下好,一点儿不按上面说的吃,还是跟以前那样由着他吃,既然这样,那还开那单子干什么,还吃那药干什么,以后药也快别吃了,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看他进了医院谁管。
说着我妈眼泪就下来了,我爸黑着脸,像个木头似的坐在那儿狠狠地盯着屏幕,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不止一次地听我妈讲起:要是你爷爷当年就待在太原,现在不仅是县级待遇,楼房也早住上了。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不过,如果你爷爷当年没回来,也就不会有我跟你爸的事儿了,当然也就没有你了。虽然我觉得就算不会生在这个家也一定会被别的女人怀上,但每次听她说完这个,我还是会有种怪怪的感觉,这里面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恐惧。
刚上高中那会儿,我总听附近的老人们说:张家的那个老头身子骨真是好,每天能吃能睡的,还没毛病,除了耳朵有点儿聋以外,一点儿都看不出像是要八十岁的人。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自豪一番,那得意的样子仿佛自己就是那八十岁老头。
爷爷年轻时在省报当过记者,于是爱看报、爱写东西的习惯到老也没有改。在老糊涂之前,他自费出过几本书。那段时间他跟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自费出书毕竟是个耗钱的事儿,老头儿就总想着拉赞助。出于孝心,我爸最初找了两个朋友给他赞助了几万块钱,条件是只出两本,以后就不能再花这个钱了。老头一口一个保证,欢喜的样子甚至让我爸以为自己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爷爷的野心可远不止这点儿。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写了这么多,才出两本怎么够。”可惜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而不是我爸。至于我为什么没把这句话转给我爸,原因其实很简单,那感觉就像是你在跟小伙伴合谋干一件坏事。这让我想到初中时几个男生合伙捉弄女老师的日子。
后来,爷爷出书的事最终以我爸口头威胁不再尽孝而结束。虽说爷爷嘴上说出书没出够,但毕竟已经出了七本,俗话说,凡事讲究个度,太过分就不好了。有次他就跟我说,孙子啊,名和利是没个尽头的,你爸也不容易,爷爷出这么多书也满意了。你爸最近要有什么不开心,也不要跟他顶嘴,就当帮爷爷了,行吧。
放假在家没事的时候,我总会跑去奶奶家待着。有一天,奶奶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拿着黑乎乎的擦桌布从房间里跑出来,宣布重大消息一般地跟我说,你这个爷爷啊,又跌到地上啦。我立马打断她:在哪儿呢,扶起来没。说着就要拉上奶奶往房间里走。她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没,没,早扶起来了,在里面躺着呢。你听我跟你说,他就在茶几边儿上好好地站着,我跟他说了好几遍让他起来活动活动,他才站起来的,我说了句“你到院子里站一站”就到里面洗锅去了,谁能想见我刚把锅刷了两下,就听见外面什么东西嘭的一声。我赶紧就往外面跑,出来就看见你爷爷坐地上了,茶几也歪到不知哪儿去了。我想也没想就过去拉他,可拉了半天死活拉不动,这老头死沉死沉的坐在地上死活不动弹,我说你倒是也挪挪身子用点儿劲儿啊,他喘着粗气说用了用了。最后弄的我都出汗了,也没把他弄起来。没得办法,我又跑到隔壁把邻居家那个保姆叫过来,我们两个人才最后把他弄起来。
一口气说完这些, 奶奶瞅了眼爷爷躺着的那个屋子,神情不免有些忧伤。那样子就像是在看自己身患残疾的孩子似的。不过,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摔倒一样,这次也很幸运地没把骨头伤到。于是奶奶又一脸庆幸地跟我讲起这个大院里那些因为一次摔倒而再没站起来,然后撑了几个月便离世的例子。你看看那些老头老太太,跌倒前还好好的,我们还在一起打麻将,可就一次,骨头断了就再起不来了,躺到医院没两俩月人就没了。再看看你爷爷,人家倒是身子重,倒是有糖尿病,可毕竟身上肉多啊,你看这摔了几次了,顶多就破点儿皮,完了照样好好的,照样每天能吃能睡。每次说完这些奶奶都是一脸的自豪,那表情像是她自己都不相信一样。
我脱掉衣服,准备倒杯水来喝。奶奶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手里的抹布似的,叫了声,哎呀,我倒在锅里的热水都凉了,跟你说话说的都忘了。你自己想吃什么就吃,想看电视遥控器就在桌上放着呢,看见没。她指了指压在一堆报纸上的遥控器对我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爷爷从里面搀扶到椅子上。那张椅子早已不是原来跟桌子配套的那张,那个已经被他坐坏了;就在他要坐坏第二个的时候,家里决定另外买一张适合他坐的椅子。
我本想扶着他慢慢坐进椅子里,他却不配合;伴着一声巨大吱扭声,他的身体直接倒在了椅子上。因为巨大的惯性,椅子不免被他拖着向后滑了一段路,这样椅子离桌子更远了。我趴在他耳朵上说,你坐好,咱再往前走一点儿,你离桌子太远了。他看着我,像是在琢磨这几句话的意思;不过我可懒得等他回应,只管推着他向桌子靠过去。好不容易挪了两厘米,他就说,行啦,行啦,不要推啦。我没理他,又用力推了一把,可这次竟然一点儿都没动。我心想,真是见鬼,算了,不推就不推,以为我想推啊。
奶奶把菜都端上来了,我们开始吃。刚吃没两口,奶奶就说肚子疼。捂着肚子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去了厕所。爷爷只想吃肉,把菜里的肥肉都夹到了碗里。我例行地劝了两句,说,你多吃点儿菜,来,吃点儿豆腐。说着我夹了两大块放进他碗里。他口口声声说着好,却是用筷子把豆腐扒拉到一边,又把肥肉挑起来送进嘴里。我也没什么好失望,都见怪不怪了。
今儿的菜有些咸,没吃几口,嗓子就干的难受。我拿了杯子去里面倒水。因为开水太烫,我先往杯里添了半杯凉的;也许是冷水倒得太多,也可能是我走神发呆了,总之,我把开水倒的满桌子都是。急着把桌上的东西挪开,然后把手也给烫了。这他妈的。我念叨了一句。
把东西收拾完,我端了水往外面走。刚走出来,爷爷人却不知哪儿去了。把杯子放到桌上,我才看到他已经坐在地上了。不由地说了句“我靠”后立马蹲下去问他摔着没。他一定是想探什么东西,然后身体就顺着椅子滑下去了。我心想。他说,没事,等你奶奶回来再扶我吧,你一个人弄不动我。
你还真是不嫌地上冷啊,你不想起来我还看着麻烦呢。当然这句话他也听不到。我直接跑去隔壁家叫保姆了。保姆也在吃饭,听我说完,放下碗筷、擦了嘴就出来了。走在路上她还跟我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昨天我才刚跟你奶奶扶了一次。说着我们快步走进院子,我指着里面的桌子对她说,他就在坐在那下面。
接下来,让我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爷爷从桌子下面消失了。我死死地盯着桌子下他刚才在的地方看了十几秒,张着嘴巴想要说什么,又扭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保姆,她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人呢。
我不相信,又跑进里面的房间,却看到奶奶在里面倒水。我问她爷爷呢,她看了我一眼,说,什么?我大声喊道,爷爷呢,他刚才还在地上坐着啊,人哪儿去了?这次听清楚了,但她却感到莫名其妙,像是不明白我说的话,一边端着水往外走,一边说,怎么,想你爷爷了,奶奶也想他啊,虽然这些年陪着他挺累,但自从他走了,我心里也像少了好多东西,空的慌。别想他了,快吃饭吧。对了,你刚才去哪儿了?
走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保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困惑后,她立马说到,保姆啊,吃了没,坐下吃点儿我们的饭吧。不吃,不吃,你们吃吧,我刚吃过了。我想借个小锤子,不知道你有没?保姆两只手握在一起搭在肚子上问到。你先坐下等等,我喝完这口饭就给你找去。说罢奶奶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眼笑呵呵的保姆,然后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心生绝望。瞅了瞅面前的稀饭,我也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