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和刘雄鸣从回到民兵营的二名探子处率先得知了前线战况。刘雄鸣顿觉不妙。
“屯长,在下有种怀疑,不知是否当讲。”刘雄鸣道。
王忠有些急:“别客套,快说!”
刘雄鸣挠挠脖颈,附在王忠耳边:“董卓似乎早已料到周将军必败啊。”
王忠不解:“战事千变万化,怎能预测?且前线传来的消息一直是周将军围城、周将军破城这类,怎会有战败的猜想?”
“细节已无从得知,”刘雄鸣道,“但一直听说前方一连围困几天,却未等敌方粮尽,最终还要使用强攻,必然是军中对作战的看法不一。又听说己方粮道一直是缺少重兵把守,恐怕是主帅没看清战况,未探查地形,态度过于游刃有余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王忠道,“既然料到,董将军难道还要讨伐先零羌贼?这座城现在都像马蜂窝似的,还绕不过去。即便过去了,还不是要前后受敌?”
“关键是现在这队形啊,屯长!”刘雄鸣有些激动,“还记得您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吗?这每队之间十步之遥,打起来前后不能接应。现在又要撤退,您觉得是怎样的场景?”
王忠捡了几块石头摆在沙地上,当作追击的敌军。又把沙子聚拢成一堆一堆,每堆相隔一段,当作民兵的队形。将石头尽数推进,遇到沙堆时显然有阻力,穿过去后本可以轻松些,但随即又遇一沙堆。与此同时,刘雄鸣也捡了一块石头比作民兵后方的董卓主阵,仿效王忠手里的“敌军”石,以其未碰到沙堆时的相同速度向后“撤退”。不多时,“敌军”与“主阵”竟相隔越来越远。
一切昭然若揭。
“我们该怎么办?”王忠猛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踢翻了刚搭好的沙堆。随即又蹲下,抓了一把沙,漫无目的地在地上移来移去,脑门上的青筋突了出来,与手腕一起不住地颤动。
“啪!”刘雄鸣按住了王忠的手,将它掰开。忽地往里吐了一口唾沫,拿沙子和着,捏成了一堆,夺过来拍在地上一堆“敌军”石面前,狠声道:“干不干?”一副针锋相对的态势。濡湿了的沙泥块被冷风一吹,立刻冻得硬梆梆。
王忠打了个哆嗦,不敢瞄刘雄鸣:“会死的……”也不顾沾着对方的唾沫,一把抓那泥块过来,嗫嚅着说:“大家一起拼,忠是尽了,主阵也走脱了。但我看嘛,仍是……不如……大家一起逃?你……看呢?”屯长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在刘雄鸣面前这么㞞,好像还是第一次。
“屯长高见!”原准备听对方数落自己,却碰上了刘雄鸣狡黠的眼神,“当然要逃!难道还要给那董胖子当替死鬼?”抢过王忠手里的硬泥块,按在了东边方向。这是民兵队形的最边缘处,靠近榆中城东北方。
不过一刻,后方破虏将军主阵传来指令:退军。
话说孙坚闻周慎战败且下落不明,立即集合本部人马去收拾围城残军。经过半个时辰的集结,在城东数里处汇合了兵马一万。正要寻觅安身之处,却见有数百人朝这边没命地奔逃而来。孙坚部戒备了起来。但只听得奔来的为首那人大喊:“红头巾的可是孙司马吗?”程普和祖茂立即拔出刀来,挡在了孙坚面前。那几百人跑到面前十步之处,为首那人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头埋在了沙内。祖茂上前,拎着他的发髻就将他拔出土来。只见王忠头发眉毛上都是灰黄的颜色,嘴角都是粘着沙粒的唾沫,不住“孙司马,救救我等民兵”地叫,喷了祖茂一脸。后面以刘雄鸣和花白胡为首的民兵也都跪了一地,向孙坚叩首。
孙坚推开程普,走到王忠近前,道:“你是何人?这众多民兵为何在此?”王忠便老老实实将自己的身份、董卓怎样布阵、怎样让民兵给军队当肉盾、因此本阵好安然撤退等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程普问:“董破虏麾下民兵上万,怎只得你们几百人?”王忠答:“事出仓促,我等力薄,只好通知了泥阳县的诸位和各自身边其他郡县的,没有往董将军所说的方向去。”刘雄鸣在一边插道:“其他近万名百姓恐怕正在遭到屠戮!”剩下的民兵闻之,皆放声大哭。孙坚勃然变色,一拳捶在地上:“奸贼安敢如此!”扶起了刘雄鸣,安慰众多民兵道:“我知乡亲们个中辛苦,但只要有我孙坚在,便不会让大家受到叛贼的残害!今日虽然惜败,但日后终将以战雪耻!大家赶快退去,料敌人快要往这边来了,我部在此处必将掩护大家周全!”
王忠流下泪来,布满了沙尘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向孙坚深深一跪:“司马,王忠愿留在此处,任司马驱驰,杀尽叛贼,报答司马救我泥阳百姓之恩!”回头对刘雄鸣喊道:“快些带乡亲们走!”
还未等刘雄鸣做出反应,以花白胡为首的泥阳一众全跪下了:“王屯长不走,俺们也要为司马效力,打羌贼!”
刘雄鸣看着这场景,也默默地跪下了,感觉眼里满是迷糊了的风沙。
孙坚号令一声,步兵与弓兵队整齐列阵,刀枪明晃晃,弓箭拉满弦。众人抬头一看,这眼前的军队,哪是什么围城失败后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分明是一支精锐。这才是人民心中的大汉雄师。残阳下,孙司马的赤色罽帻依然能够熠熠生辉。军器的整齐划一,任何狂风都不能动摇分毫。
孙坚道:“我等必能挫败叛军!请乡亲们放心离去。”
事实胜于雄辩。王忠回头看看这一伙手里拿着丢了矛头的木杆子、身上贴着耷拉下来的破甲、满脸菜色、浑身尘土的民兵们,再看看自己,不禁自惭形秽。
“我们听孙司马的吧,留下来也会拖累官军。”王忠向大家喊道,“我们安全离开便是对司马大恩最好的报答!”身后的民兵纷纷附和:“王屯长说得对!”“我们听屯长的!”
孙坚拍了一下王忠的肩:“屯长是吧,你的人气交关旺。有这等仁德和才智,前途远大。要好好活下来。”王忠深鞠一躬答谢孙坚,随即一挥手,领着数百民兵离去。今日方知“体统”的重量。
民兵离去不久,往西望去,只见浓烟四起。斥候来报,叛军正往此处赶来。孙坚即命麾下人马偃旗,将这些物什由一骑所持,令其向东南方向奔驰,沿路撒下,以惑敌军。那骑也顺势飞驰汉阳,在那边等候会师。随后,人马皆伏于道旁林中,不许发出一声。
叛军涌至,见地上撒落旌旗方向,果往东南追去。见那军势过去一半时,孙坚令韩当等数排弓队放箭。叛军大乱,正在寻找敌在何处时,孙坚身先士卒,引步兵自林中杀出,所到之处尽皆披靡。过去的那前半军势发现后军喊杀震天,正要回身去援,但见打西边一支骑兵向此地突入。为首那将是参军陶谦。他率轻骑三千前来驰援。原是他受不了车骑将军在退军时的大呼小叫,并把责任全权推到了其他将领身上。陶谦虽说年纪一把,但向来受不了这种闲气,便说愿为殿军。张温听了还感动不已,以为陶参军终于被自己的指挥若定和人格魅力所征服。
陶谦自觉好久都没有这般提枪上马的豪快之感了。须发花白的他竟像个年轻武者,狂叫着命骑兵向敌人背后冲去。数万叛军瞬间被孙、陶之势打成三截,不过半个时辰便溃败下来,尽皆逃回榆中城内坚守不出。孙坚、陶谦向东南撤去。陶谦发泄了这一顿,开朗了不少,与孙坚说笑着,投奔车骑将军主阵。随即主阵进发汉阳。
另一方面,董卓在通报张温更改战略之后,在民兵的“掩护”下,引自军亦欲往汉阳撤退。数日之后退至陇中之时,正南方向忽现一支叛军,欲截归道。那叛军穿狄道,过襄武,随后向北而行,挡住董军去路。且说这伙叛军之首乃是边章。他率众五万,与韩遂分兵来赶官军。众人正欲搏杀,见东边驰来一支军队,烟尘滚滚,不知多少人。边章疑惑,东边有军力驰援,思忖是从安定郡来的,不知敌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立即开战。
董卓见身后来人,回头望去,乃是适才命去屯守安定的司马刘靖。刘靖因未至目的地便听说叛军前来追击,便自领二千守在平襄等待,余下二千人继续前往安定。董卓苦笑,眼下自己二万左右,敌方却似有两倍于己的兵力。这二千人,虽是出乎意料地驰援前来尽忠,但也只能虚张声势罢了。
边章暗忖:对方乃是董卓,其西凉精锐尽在此处,怕是以多出其二倍的军势,也没有十全把握吃掉他。何况两军遭遇,相隔也近,盲目变换阵型已是徒增奔波。且东边是董卓的援军,必是从安定来,莫非安定已为官军所占?目前看来人数不多,但不知安定是否会持续增援。看来我方的举动,完全取决于对方。虽是容易应付,但也没有什么主动权。若他后撤,则是安定有重兵,欲引我前去;若他佯攻,我当守住此地,却不便随后追击。然而不管怎样,自己终究只能被动地守着么?边章啊边章,你怎么手下没有如华雄、李傕这般将领?不然硬拼起来也有些底气。可惜自己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县令,却被裹挟在此与官军对抗。看着自军这一个个恶狠狠的嘴脸,不禁长叹,如今是再也无法回头了。
待他缓过神,董卓势已摆开进攻阵势。果然,那么我军也以守为主吧。边章手下众叛军也向两边展开了双翼。两军不断向对方靠近,俯视下去,如同大鹏对着苍鹰。双方士兵哪个都不敢多行一步,怕自己落在敌人的射击范围之内。那些天生腿长的,这时候要怨自个儿爹娘的优良基因了,迈出一步也要比对一下左右,缩回小半步来,与大部队保持一致。于是,一步一挪,挪到了相去两百步的地方时,竟然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士兵们握弓的手因紧绷而发抖,但没有人愿意松懈下来。眼中都布满了血丝。边章不经意打了个哈欠。虽只是一个哈欠,却也不敢闭上眼,脸憋得通红。可笑的是,这多挪一步半步的,仍然达不到对方军队的射程。等待死亡和避免死亡的过程往往是最漫长的。
忽然董卓军右翼冲出十骑,每骑相隔甚远。一声鸣镝响处,其余九骑皆弛弓而射。边章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射倒数人。有些兵丁至死手中的弓弦还未松开,也有些倒下时终于缓缓放手,箭向前蹦出数尺,柔软无奈地在沙土上戳出一个浅印来,随即歪在一旁,那印子也立刻被风沙掩盖。十骑射完便回了阵中,身后留下一簇簇敌方想要追击却浪费了的箭矢。毕竟靠双脚的弓兵追不上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在这十骑刚回阵中,董军左翼突又窜出十骑,与右翼一样,分散阵型,射完就走。如此骚扰了五六回,令边章军进进退退,徒增数十人的伤亡,而董军只有五六骑遭到擦伤。
边章恼怒,果然是佯攻,恨不得全军向前跑几步狂射一通,但发现前排士兵都已举起了盾牌,形成了一片墙,墙后的都在往边上和后头望,余光都像在瞄着自己,似在问到底该攻该守。边章至此才发现,原来这群手下闻董卓威名,早已军心动摇,比自己这个主帅还要犹豫。不过先这样吧,我有盾牌墙挡着,看他能奈我何。
且说带着民兵逃亡的王忠,漫无目的地奔走着。刘雄鸣点了一下,总共不到五百人。前些日子有些支持不住的在途中逃亡了,也有些体力不支死去的。即便是这样,还有那许多人跟随,刘雄鸣不禁惊叹:王屯长的兵力在这些日子里翻了好几番,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军候份额!然而,这“军候”也太惨了些吧?五百人个个沙土披挂,简直是移动的雕塑。不敢走小路,怕遭到伏击;也不敢挑官道,若是被自军碰见,就怕被当逃兵处理了。王忠心内实是想带民兵们回泥阳,今后种地过活。但这时要是走了,官军根据花名册,五百人一个都跑不了,要拿来问斩。
“还不如在羌人那边混呢……”有人抱怨道。
王忠回望了一眼,他正担心有这样的想法在队伍中出现。只见是当日在漆县投降过来的其中一名,身旁也有几个附和着,形容着打家劫舍和啃羊骨的情景。
还没等王忠开口,刘雄鸣便攥着矛跳了过去,拿矛头指着那伙人破口大骂:“你们这班没信义的杂碎,还好意思提这茬!那时要没我出面,分分钟是刀下之鬼!作为汉人,那时是不得已被抓走,现在岂有投靠外族的道理?你们的命是我刘雄鸣救的,我不离开王屯长,你们要再想叛变,我让天降刀箭,把你们剁碎喽!”
包括王忠在内,从没有人见过刘雄鸣这么直白粗鲁地说话。那些个提到投靠羌胡的,不论是泥阳原班人马,还是别的郡县里的,都怕他能施展神力。要是真落了个万箭穿心,还不如赖活着呢。王忠听他话虽糙了些,但也实实地感到了刘雄鸣对自己的诚意,随即缓和着说:“大家再忍忍,我们会找到安身之所的。”心里却在犯嘀咕,民兵夹在官军叛军之间两面不是人,回乡又是危险的选择。唯一的出路大概是投靠孙司马。唉,当日为什么不坚持坚持呢?也不必落得现在的处境。现在若要去投他,又该往何处去寻?
正在苦思出路,猛然一抬头,前面一个沙丘,高约二丈。沙丘的前面,只见前方二军对垒。一军盾墙高筑,一军马队骑射,双方却不能前进半步。刘雄鸣举手朝马队处一指,王忠不禁惊呼。
只见那骑兵环绕的军中立着数杆旌旗,每面旌旗上都赫然一个大字:
“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