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d Guy

夜晚,漆黑又无常,我,从泥潭底部爬了出来。

死后的第二天,我就坠入了地狱。地狱很是荒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姓名,我们只是在走,在爬行,在向着无尽的绝望招手。不过,我比他们都要幸运。从泥潭的底部爬出,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干净、污秽可言。我漫无目的的前行,像是爬行又像是行走,总之随着尘土向世界行进。

一.

我来到了一个城镇,里面住着上帝最虔诚的教徒。我贪婪的呼吸着这清净的空气,跪倒在教堂外,学着亚伯拉罕的样子向上帝祈祷。教徒走了出来,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好奇,然后是惊恐。我害怕的逃走了。我害怕他们,害怕人们厌恶的眼神。没过多久,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我,一个来自地狱的流浪者。有的人认同我,大部分的人只是漠视。人们说从地狱活过的家伙总是坚强,他们问我地狱的景象,我说那里什么都没有,模糊的看不清一切。

 我没有家,没有姓名,没有财物,是活在岸边的鱼,我和下水道的老鼠共享一个街道。我漫步在街道,路边的庭院有一个男孩,我向他大喊:嗨,你趴在地上像只乌龟一样,好玩吗?他抬起了头,沉默着,仍趴在地上,像是有一辈子那么久,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光和泪,是一种从未直立的软弱。

每天,我走过那条街,隔着那层栏杆,看着那个男孩,有时他也会看向我,脸上没有表情,有时他是站在庭院中,他总是穿着好看的衣服,蓝色的眼里拥有大海。看他冷漠的神情,我想他大概是不会懂我的,和这座小镇的大多数人一样。常常是看了一阵,自己没趣的走开。

今天,我同样站着那里,向庭院看去。男孩也看向我,他站了起来,慢慢的,步伐是优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台机器。隔着一层栏杆,我在男孩的眼里拥抱着大海,鼻翼轻轻的耸动几下就能嗅到男孩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气味,有一点咸。我想,这也许是大海的味道。男孩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忧郁、高傲的神情让我想起了王尔德的波西,那个不敢说出名字的爱,悲哀而甜美。男孩的脸突然向我靠近,从男孩眼中,我看见了自己,一个头发蓬乱,全身脏乱,眼中毫无希望的人。男孩的唇微微张开,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立刻跑向那条黑暗潮湿的巷子。我害怕,因为美丽的事物总是美好,却也是伤人的。

第二天,我依然走过这条街,我依然要经过路边的那个庭院。男孩却站在昨天的位置,一动不动,我加快了脚步,“Don’t let me go!”男孩冲我的背影喊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男孩的声音,伤感又悲切。我看着他,他笑了,我想起了波西写的那首诗:

他双颊苍白无光,就像枯萎的百合;

他双唇绯红,就如罂粟;

他紧抱双手,又放开;

他的头上缠着月亮花,如死亡的唇一样白。

我从地狱走来,一生中见过太多丑恶的事物,美好的东西却又总是转瞬即逝。在这一刻,我想一直这样看着,直到上帝打开终结的水龙头,让大水淹没整个世界。

“滚开,不要想着对我儿子做什么,滚回你的地狱,像你这样的人上帝怎么会允许你继续待在这里。”庭院的女主人看见了我,显得很生气,她好像很不喜欢我,我低着头跑走,像一只下水道的老鼠。

就像我说的那样,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那晚,路边庭院的男孩就死在了夜晚的寂静中,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也没有人为他哭泣。他死得那样难看又凄凉,依然趴在地上,他的泪水就这样凝固在了他的眼中,再也不会落下。庭院的女主人发疯般的尖叫,咒骂着她的儿子和命运。庭院的男主人叫来了救护车,把他乌龟一样的儿子送进了太平间,他没有一丝的表情,没有一句的言语,没有一丝的哀伤。我想也许不久之后,他们会再拥有一个孩子,悲伤会陪着时间奔跑,他们不再想念他,墓碑旁的鲜花随着尸体一起腐烂,有谁愿意陪伴他逝去呢?此时的我,仍沉浸在男孩的眼中,但是却感受不到彼此呼吸的存在。我想我是痛苦的。

我每天仍要走过那条街,路过那个庭院,生活里的什么都没有变,我还是那样,这座小镇也还是那样。我感到头上传来一阵痛,街头的混混谩骂着我,走路的人们也都看着我,我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耶稣和撒旦向我宣传着宽容与憎恨,我相信我是宽容的,于是我向人们张开怀抱,得到的只有歧视。我气愤的举起了拳头,把混混打倒在地,人们对我的冷漠、谩骂、不屑化作暴力。我抢走了混混身上唯一的一枚硬币,我没有钱,即使是一枚硬币也总比没有好。我脚步轻便的向前走,地上流着不知是谁的血,我冷对着人们的眼光,走过的行人看我的眼光都很奇怪,我感觉到了愤怒、悲伤、恐惧随着人们的视线爬上了我的皮肤,刺进了血管,流进了心脏,伴着每一次的心跳折磨着我的内心。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蚀着我,但是在此刻,我从手中的那枚硬币感受到了温暖,还有,类似新生的光耀。

二.

    I will speak out in the anguish of my spirit, I will complain in the bitterness of my soul.

   “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我漫步在长长的街道上,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姓名,所有的都是那么安静,天空上飘着灰蓝色的云彩。

我在小镇上找到了一份‘工作’,说是工作却也不是,只是一次偶然发现了这个屋子,它就在小镇公墓的旁边,听街上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妇人说那是很久以前守墓人的屋子,只不过很早的时候守墓人就不见了,像是突然的一天人们想起了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守墓人,却发现没有人在守墓,一些流言也就会出现,大概那些都市怪谈也是如此。有人说守墓人是被夜晚来的女鬼骗去了,有人说守墓人看见了鬼,吓得失去了精神,尸骨被野兽吃掉了。不管传说怎样,我总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藏身之处。墓园是这个小镇最不受欢迎的地方,人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喜欢守在教堂,这片孤寂的墓园就是我的乐土。我,也许是个守墓人吧,我找到了男孩的墓,打扫着上面的尘埃。我会坐在男孩的墓旁,等到太阳升起又落下。男孩就坐在我的身旁,给我讲述他的故事。他会嘲讽他父亲的贪得无厌、他母亲的神经暴躁,他会为自己而哭泣。在夜晚,我们不害怕黑暗,月光花会爬上我们的肩头,我看见了男孩在暮光中永不散去的容颜,还有我们在生命中永不丢失的温暖……

我为这些人感到难过,在我看来,死亡并不代表着结束,我去过地狱,人们在那里仍受着苦难。这里夜晚很是恐怖,野兽饥饿的吼声穿过山林,穿过薄薄的门板,穿过了我脆弱的耳膜,向我的神经发出了挑战。我不害怕,只是伤感,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时常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人遗忘的守墓人,孤独到了绝望。

我开始回忆过去,企图当做生活里的调味剂,在我还能称得上是‘人’的时光,那是我快要忘记了的生活。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场景,无数颗子弹穿透我的身体,液体从身体不同的地方流出,甚至还有些温暖。一滴眼泪被遗忘在了脸颊。我想起了,死去的那一天,我坐在街边的长椅,等待着...死亡,一群人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我倒地的那一刻,听见了他们的嘲笑。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那一星期,烟熏雾缭中,拿着纸牌的手不停的颤抖,终于,父母留给我最后的遗产也输光了,几天后还会不停的有人来要债,我活的已经不比一个乞丐有尊严了。我想起了,我死去的那一年,我已经欠下了赌债,妻子也早离我而去,为了保险金,我逼得父亲拔掉母亲的呼吸机,自己跳楼自杀了......我感受到了一滴水从我的脸颊划过,那是一滴被遗忘的泪水,那是我对上帝的祈祷。

赎罪,我希望我还能赎罪,这一滴眼泪是我和上帝的筹码。我疯一样的跑出墓园,回到小镇,冲进了教堂,跪倒在耶稣的脚下,“神啊,我生前是个恶人,死后应该入地狱。在那里,我尝尽了苦难,魔鬼的鞭打让我痛苦至今。您让我来到世间,我原以为那是宽恕,但我是错的,您是要我赎罪。我不为我的愚笨而感到伤心,这世间本就造就了我这样的恶人,人们对我也如过街老鼠。若您把这痛苦当做赎罪,就宽恕了我的灵魂。”

人们把我赶出了小镇,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疯子。我对‘活着’已经不再留恋,我会按着我来时的路,回到那个小小的泥潭,静静的趴在上面,感受泥浆掩盖自己。如果有人问起人间的生活,我会这样说。

“嗨,伙计,不要再留恋什么,今天我们还要走好远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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