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尿裤子的男人

我很少回家乡,逢年过节也只是像应付任务似的,挂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回到那个连空气都让人窒息的地方。

爷爷的老房子,至今还有人住着。所有的诗词歌赋里,都会把这种房子描写的非常美丽——粉墙黛瓦,梦里水乡。仿佛只要看一眼,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副水墨画。那副画里,似乎还有爷爷抱着我重复他唯一会讲的故事《芝麻开门》。

爷爷留给我的回忆,实在是太少,少到我都凑不出一篇小学作文。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他会为了给我5块钱零花钱得罪照顾他的婶婶。或者偷偷托谁去买了咪咪虾条,然后等到我去看他的时候塞给我。他留给我的回忆没有好听的童谣,没有把我高举过头顶的帅气,也没有拥抱……脑海里只有颤抖的双手,布满老年斑并且粗糙的皮肤,常年流着口水的嘴角。

爷爷去世时,父亲强忍着眼泪对我说:“爷爷,也是我的爸爸啊!”这句话,很多年后才觉得无比心酸,那时候,我只是在心里嘲讽: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小屁孩都知道。

有一次,我在爷爷家吃饭。饭还没吃完,爷爷就起身,从里屋抓了一把话梅糖出来。也许是因为手的颤抖,一把糖全都掉在了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去捡。可每次都捡不齐全,他又任性地不愿少一颗。终于全部捡到了手掌上,他另一只手立刻抓紧了裤裆,面部开始扭动。婶婶察觉出了微妙,喊着:“把糖放地上,快去撒尿去……”爷爷依旧颤颤巍巍朝我走过来,把一把糖放到了我手边才满意地放松了表情,当然,伴随着他的尿裤子,以及婶婶气急败坏的怒骂。那些糖,我一颗都没吃,因为我极度讨厌话梅味。最后父亲全都揣进了裤兜里。

这一幕场景,在我几年后再次去那个矮房子时,变得弥足珍贵。

父亲出差,家里没有人做饭,冰箱里也没有备什么食材。父亲打电话叫我去婶婶家吃饭。

一进门,婶婶正好在盛饭。声音轻如蚊子般地,吞吞吐吐说出来意。她听明白了,然后说:“没多烧米。”其实我已经酝酿好了坐下吃饭要说的话,突如其来的剧情转折让我愣了一下。视线瞥到了爷爷的遗照,好像也挺帅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察觉到。于是我默默地回家了,现在更是忘了那天我到底吃了什么。

“爷爷走了,你现在没有爷爷奶奶知道吗……”

爷爷葬礼那天,我鼻炎犯了,不停地擤鼻涕。所有的亲人都向我投以悲伤的目光。“唉,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亲情了……”然后我一脸懵逼地在亲戚的推搡下,去看了爷爷安详的脸。我那时候甚至害怕,这一眼看下去会不会做噩梦。

爷爷火化后,变成了一小搓骨灰,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人死了还得买房,房价还不低,而我们只买得起经济适用房。我对着墓碑拜了三拜,觉得无比尴尬。“喊爷爷啊”,父亲踢了我一脚。我只好又低低地补上一句称呼。

第二天,衣服上用别针别着一块黑布就去上课了。身边的同学都投来关心的目光,仿佛我只有很悲伤地哭上一两声,他们才能心满意足地开始安慰我。于是我只好在他们的询问中,用悲伤的语调描述出爷爷去世这件事。

“你祖父母全都不在了”

“外公不是还在吗……”

我诧异地回应父亲。

过年,父亲带着我去看外公,理论上他和那个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父亲说,毕竟和我还是有血缘关系的。

外公家的门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明明提前托人打过招呼了。隔壁邻居跑出来说:“你们啊,去附近棋牌室找找看,准能找到。”还好外公没有舍近求远,在最近的一家棋牌室找到了这个埋头打麻将的老头子。周围的人开始起哄:“喂,老宁啊,你外孙女来了。”他头也没抬地抛出一张牌,然后兴奋地喊着胡了。

“外公!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哦,放着吧。”

依旧没有抬头,他兴奋地开始收钱。这个一毛,那个两毛。周围的人继续起哄:“老宁!赢钱了还不给外孙女包个红包啊!”他没有吱声。父亲很识趣地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东西都给你放地上了啊!”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父亲那句话没有错。我的祖父母都不在了。

这是我给爷爷唯一的一篇文。仅有的记忆肯定也写不出第二篇了。

对他的感情,其实很少。我有时候埋怨过,那些作文书上的爷爷奶奶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样的剧情。

这个男人每次都努力地给我讲故事。

“爷爷……给你讲……芝麻开门的故事……”

“上次不是也讲过吗?”

“讲过吗……那……爷爷……给你讲芝麻开门的故事……”

“嗯,是什么样的呀。”

他到最后也没能变成作文书里的爷爷,但他可以成为我笔下的爷爷。

不论时间长短,他真真切切地爱我,爱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

为我尿裤子的男人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为我尿裤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