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花玩鸟

对面家小孩坠亡的那天,苏花的画眉鸟也飞走了。

小孩是从三楼掉下去的,头先着地。现场照片显示,小孩的头从嘴巴处裂开了一个约一百五十度的大口子。血肉以大口子为中心向四处飞溅,像是魔术师口袋中不断抽出的红手帕。

“他走得很安详,”苏花安慰小孩的母亲,说,“没有任何痛苦,”用上了他在医院惯用的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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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坠楼那时,苏花还在睡梦中,后来人群的喧哗把他吵醒。当苏花走到楼下时,就看到了上述照片的一幕。

出于职业习惯,苏花分开了凑热闹的人堆:“让一让,我是医生!我是医生!”他的心狂跳不止。

苏花的邻居,也就是小孩的妈妈,当时跪在小孩身边。她双手哆嗦,像是想要尝试将孩子头颅那一百五十度的伤口合上,却不知从何下手。她的嘴角剧烈地撕扯着,几乎下垂到碰着了脖子。她狂喊:“救救我!救救我!医生!医生!”

苏医生向着男孩俯下身去。准确地说,向着男孩的尸体俯下身去。在看第一眼的时候苏医生就知道,他不行了。苏花向着他母亲摇了摇头。那女人立马扑倒在医生的肩头上,狂号不止。她悲伤得令人分不清她是男是女。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苏医生说,也不知说得对不对,但他的心是平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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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7岁,似乎比其他同龄的男孩更淘气。他是在攀爬阳台的时候,不小心失足坠落死亡的。

“他老是喜欢从阳台上爬过来,爬到我阳台上,”苏花对前来录口供的警察说,“我有好几次在阳台上发现他了。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把他好好送回家,跟他家长说,好好管一下,很危险的!很危险!但他家长就是不管!”苏医生把手一摊,说得有点生气。

“唉,”警察长长叹口气,同时在本子上潦草着记录,“每年都有那么几单。呼,尤其是你们小区,小孩多,楼距又窄。”

“他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由得小孩爬来爬去,也不看着点。”

“也是该死的!”警察说。

口供录好,苏医生赶回医院,值晚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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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的早上,苏花被宠物画眉鸟异常的哀嚎吵醒。

前天晚上刚做了二十多台手术,苏医生拖着偏头疼出房来看。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阳台外面,正踮起脚尖想要摘鸟笼。鸟笼里画眉惊慌失措,把翅膀扑得噗噜噜作响。

“谁家的孩子啊?”苏医生戴上眼镜后,嘀咕了一句。

小男孩这时也看到了苏医生,立马转头逃跑。等苏花走出阳台时,小孩已经消失了。

苏花向外张望,只见小男孩翻过了阳台,在楼顶过道走着,然后纵身一跃,跳进对面楼的房子。

这一幕让苏花心里发寒,他无法相信有人那么轻易就能闯进他的阳台。

“我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呢,”苏花心想,一边安抚受惊的画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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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后来成功偷走了苏花的画眉鸟。

那天苏花下班回来发现画眉鸟连鸟笼都不见了,一下子就猜想是小男孩偷走,于是他敲响了对面那家的门。

门开了,是个老奶奶。“你好,我是住对面的,我姓苏,初次见面。”苏花说。

“啥事?”老奶奶一口地方口音,像鱼腥味一般冲。

苏花看见小男孩在屋内,使命摇晃着鸟笼。画眉鸟撞在鸟笼上,“咚咚咚”。

苏花笑容可掬指着鸟笼,对老奶奶说:“那只鸟,是我的。你孙子——是你孙子是吧——擅自拿去了。”

老奶奶直挺挺挡在门口,转头吼小男孩:“多多!这鸟是不是人家的啊?你不是说捡来的吗?”

男孩把鸟笼一扔,说:“它都不叫了!奶奶,你快问问那人是怎么回事!”

苏花说:“它在早上和晚上才会叫的。而且,它好像受伤了。”

名叫多多的男孩继续摇晃鸟笼,“咚咚咚”,低声嘀咕:“就不信你不叫。”画眉只是扑翅,不叫。

苏花用眼神请求老奶奶让道,让他进去。老奶奶让开,苏花进去了,坐到小男孩身边:“你叫多多是吧?”

小男孩生着闷气,点点头。

“你不能这样对小鸟的,”苏花说着将手伸向鸟笼,“它是哥哥的朋友呢。它也想和多多做朋友,但多多好像不喜欢它嘛。”

多多说:“操你妈的,我喜欢极了!”苏花心头一凛。多多接着说:“我早想跟你说了,你要把鸟给我吧!我知道,我知道你经常不在家。你也不玩它。给我玩!”

听到孙子说脏话的老奶奶一脸怒目:“多多,哪个教你说脏话的?”

苏花摸着多多的头,说:“可以啊。和多多玩,鸟儿也会很开心吧。”小男孩听到这话,立刻笑成一朵花,可爱极了。

苏花接着说:“可是鸟儿现在不叫了,也不可以和多多玩啊。不如我先带它回去,重新教它唱歌,好了以后再送给多多吧?”

多多想了一回,伸出尾指,要和苏花打勾勾。苏花打了勾,多多说:“说谎烂春袋!”苏花说:“说谎烂春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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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鸟受伤了,但没有死。它撑过来了。有那么两天,苏医生都以为它不行了。

但苏医生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在他手上的生命。两个星期的精心调理后,画眉鸟又重新开始唱歌,比从前唱得更响亮。“

那个男孩叫做多多呢,”苏医生一边喂食,一边逗着画眉鸟。鸟儿啄食,头一点一点,仿佛听懂了苏医生的话。

自从画眉鸟复原以后,苏医生就很少理会偷溜到他阳台的男孩。有时他就在屋里面抽烟,隔着茶色落地窗,看小男孩逗他的画眉鸟。多多见苏医生不管他,愈发来得频了。

直到那天,多多终于鼓起勇气,推开落地窗,向苏花说:“还记得我们打过勾勾吗?”

苏花点点头:“说谎烂春袋。”多多笑了,苏花也笑了。

“是时候交给我了,”多多一脸严肃。苏花叹口气,说,是啊,唉,说过的不能不算数。苏花把烟掐了,向四周张望:今天天气不错,没有人。

苏花说,多多,这样吧,你从这里阳台爬回你家,做到了,我就把画眉送你了。

多多高声说,这还不简单吗?

苏花把手指放到嘴边,“SH……这是男人间的约定……去吧……待会我把鸟送到你家。”

多多高兴极了。他开始行动,首先双手撑上阳台护栏,单脚跨过去,稳稳坐到护栏上。

下面就是细致活了,多多小心翼翼地把双脚缩回来,要在护栏上站起来,这样他才能够得着连接两家阳台的楼顶“过道”。

我们能看到,多多颤抖着,试图站起来……他成功了,在只能容下一只脚大小的护栏上,他站起来了。

他够技巧,两只脚前后并成一字,很好地平衡着身子。

他双手攀上了楼顶“过道”,他的身高是足够的,但需要仰着脖子。如果那时阳光照耀他的眼睛,他是不敢向上看的。正好那时没有阳光。多多手臂用力,牵引身子向上。他的双脚慢慢离开了护栏,他做到了,他慢慢上升。

然后,一道黑影正正撞在他的脑袋上。多多的脑袋被撞出一片黑夜,也许直到他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也还是黑的。

苏花看着打开的鸟笼,手不停在抖。即便在切除肿瘤的时候,他的手也从未抖过。这时他却停不下来。

两分钟后他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直到楼下的喧闹吵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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