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乌鞘岭

        “把车门拉上!拉上!要过乌鞘岭了、过乌鞘岭了”。不停地吆吼,不断来人警示。在人声喧闹、火车轰鸣的噪杂声中,一口、又一口我猛喝了两口水,一天来的饥渴暂时得以缓解~~。多少年了,那一夜的煎熬几次进入我的梦境。

过乌鞘岭_第1张图片
祁连山胜景图

        11月底,北方早已天寒地冻了。高考落榜、生计无路,17岁的我被领上了一列西行的绿皮闷罐火车,走上了去新疆兵团农场试工的长途行程。北风吹雁雪纷纷、西出阳关无故人。到乌鞘岭脚下,已经是我与几个小伙伴被锁在车箱内第四天了。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到遥远的地方去谋生路; 前途未卜,心境凄苦,我第一次理解了背井离乡的真实涵义。

        乌鞘岭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冷?当时得到的解释是:“这个地方是在甘肃武威的祁连山上,过了乌鞘岭就快到新疆了”。对于新疆除了知道偏远、艰苦外,我也没有什么地理概念; 究竟是过了嘉峪关、玉门关到新疆,还是过了乌鞘岭就到新疆,已经不再是心里关注的重点了; 凡正到新疆就行了。到了新疆就揭开了“这次下决心闯一闯”的答案了。但是,对于乌鞘岭的冷?多少年以后,我心里的疑问仍然萦绕着。

      后来逐渐得知。乌鞘岭位于威武地区天祝藏族自治县境内。东西长约17公里,南北宽约10公里,主峰海拔3562米。按说,在天祝县的地境内,除了祁连山主要山脉外,其它地方的气温与北方相差无已,只是乌鞘岭周围的马牙雪山、雷公山两山均高于乌鞘岭海拔1000多米,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了东西壁立的高山严寒气带, 所以乌鞘岭终年积雪、异常寒冷,有“盛夏飞雪,寒气砭骨”之说。这里是内地通往新疆的必经之路,无论是高是寒是难终究还是要过。当然,现在通过打洞架桥修建了铁路、公路,虽说由于地形复杂造价极高,但通行火车已经不再翻越乌鞘岭了。许多自驾游的人,经兰新公路过乌鞘岭,对祁连山河西走廊一带的风光还赞不绝口。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筑路修桥总是壮举,天险地阻变通途,人们少了煎熬和灾害之苦。我也一而再地趁火车经过这里,目睹了一年一年的发展变化,特别是铁路沿线自然、生活条件的显著改变令人欢欣鼓舞,但是往往入梦的、回忆最多的还是那一年的那一次。

        12月初的乌鞘岭风雪严寒自不必说,如果顺利通过,别说坐火车,就是爬山或是驾驶汽车,冷一下冻一冻,也不值得说说。问题在于,当时的客观条件不是今天的我们能感受到的。火车闷罐车厢通常用于运输货物、骡马等,没有座椅,没有暖气、电、食物和水,车窗两侧是铁门铁窗能通风不保暖,更不要指望其它了。火车的开与停没有规律,一旦行驶几乎与外界一切阻断。货运火车又与客车不同,不停靠客运站,只能在铁路货站装卸货物时补给。平时停车除铁路工作人员外,无论车载、押运和乘坐人员都不可以下车。货站上只有极个别的小商贩专门做火车司机的生意,主要是兜售烟酒和土特产等物品。在几个站点上,当她们发现车厢里有人时,也手提篮子疯跑过来,不过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们最多是问一下鸡蛋多少钱一个,没有一丁点购买能力。还好,一路上有带队干部的组织计划,一天两顿饭妥妥当当。对此,我十分知足。心想白坐火车白吃饭,真是印证了父辈闯关东时的一句话:“离家一步比家强”。今天的长时间停车,意外不在于火车,而是乌鞘岭的天气。

        这几天,火车沿途经过的张家口、呼和浩特和银川等地一直在下雪,到乌鞘岭附近更是风骤雪厚。加上岭上海拨高、山势陡升,火车要加上一二个火车头前拉、后推,才得以驶过。加挂火车头要按铁路秩序排队,我们所乘的货车应该是低级别的,从下午3点在岭下开始排队,现在已是夜间11点多了还在等。我们上午九点多吃的早饭,原来准备过岭后再吃一顿,谁也没有预想到会等到这个点儿。火车下面不断吆喝:“开车了、开车了!”火车也不时咣当、咣当,呜呜呜地冒烟,但一直没有要开足马力过乌鞘岭的迹象。

        天完全黑透了,雪一直在下,气温越来越低,人更是饥渴难耐。带队干部申国荣把车厢门刚推开半尺宽的缝隙,迎头就遭到了铁路巡路工一连串地喝斥。他并不慌张,向他招手,递上香烟。巡路工用锤子敲了几下火车轴,顺手把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再接另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说:“大重九,好烟"!

        “几点过呀?"老申问。

        “谁他妈知道,还没有挂车头哪!” 巡路工边吸烟边回答。

        我悉悉爬到车门旁边,看见另一列火车吭哧吭哧,冒着浓浓白烟向西爬行。夜在漫天纷飞地雪花里越发昏暗,铁路的路基铁轨已经看不清楚了,铁路上的标志灯也是雾蒙蒙的,巡路工的脸只能认出来大概的轮廓。他的棉皮帽上是雪,肩与胸前挂着雪,吸烟时口鼻喷出一团团雾气。

      “能给点水喝吗?"我从老申腋下伸出头胆怯地问。

        巡路工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把水壶递上来。我急忙把水壶拿到嘴边,忽然发现老申瞪眼看我,就直接递给了他。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壶口喝了两口,重新递回给我。我开始大口地喝,一口又一口; 其它伙侣凑过来抢。老申见状把水壶夺过去大声说:“回去、回去,开车了"。是酒?几个没有喝上的伙伴凑到我脸边来问。“是水,是水”,我吧唧着嘴回答。

      几口温热水下肚,我的紧张情绪顿时有了好转,浑身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大伙不敢惹老申,就用眼睛瞪我,那眼神幽幽的,让我在寒夜里觉着又添加了几分寒芒。气温不断下降,车厢内冷如冰窖,我听到有人找食物,有人小声哭泣,也有几个人窃窃私语。我蜷缩一角,佯装不知道。

        一会儿,一个人爬过告诉我:“大家商量过了乌鞘岭就下车往回走”。问我回不回,我坚定地说:不!转头我看了一眼带队的老申,他也把一切能用的东西全部裹在身上了,但人是神态自若,一口一口地吸烟,仿佛对车厢内的异常置若罔闻。于是,我又闭上眼晴暗自揣测,如果伙伴们明天都跑了怎么办?会不会冻死在车上?越想越乱,理不出一个头绪,就干脆不想了,默默地背诵: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不知几时,睡着了,还梦见我家后院的一架金银花盛开,花丛白蒙蒙一片。等我醒来,天己大亮了,车厢内气温回升了许多,还有几分温暖。

        那一夜的经历,我曾多次复盘,一次次设问?如果更加饥饿寒冷、前途无期,又会怎么样?当然,人生没有那么多设想,也没有那么多选择,对自己我也没有那么多信心。但那一夜让我知道了许多:一个是人生有时无处退却。青少年的我可谓是一棵遭遇打击的杂树,如同柳树、榆树等不受人待见,风雨飘摇中渴望成长,但“苟且偷生”之时也带着执拗的性情。悲伤、埋怨、排斥与逃跑历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等天一亮就好了。果然,太阳照常升起。此后,我也曾历尽沧桑,其饥饿、寒冷和困顿的程度,超过了其几个维度,侥幸的是尚存有一颗平常心。另一个是一口水可以失去伙伴。离开家乡时,我们信誓旦旦要患难与共,同舟共济,也设计到农场后边打工边复习功课等等,但是面对利己、利益时,膨胀的狭隘的生活欲、生存欲,会形成一种恶念,促使道德底线崩溃。明白这一点后,我瞬间理智了、成长了,同时心里也滋生了无尽的孤独。再一个是,控制意念。背诵古诗可以帮助自已减少思绪上的焦虑与困惑。时至今日,无论是坐飞机、去医院,或遇到不愉快事时我仍然以默诵古诗词来调解,还一点冷静、淡定给自己。当下,虽说许多事许多人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和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等仍能朗朗上口、倒背如流,也当是收获。

        今天,我乘坐火车返回新疆,再走兰新线,己经时过境迁; 有了高铁、卧铺,也备足了食物和水,躺在车上肆意地睡与醒。忽然,我清晰的听到火车“咣当、咣当",呜呜呜地爬坡声; 车窗被风吹地吱吱作响,车内气温越来越低,头也感觉一阵阵儿地疼痛。我急忙爬起来,看手机正是夜间2点。推开包厢门,向列车员打问:“同志,是不是在过乌鞘岭?” 她笑笑说:“火车己经不过乌鞘岭了,马上到柳园站"。噢!我回应一声坐回了车箱,默诵“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乌鞘岭,已经恍如隔世。

                2018.11.10.  写于T306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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