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遗珠(其一)——诗人元好问

凛冬时节,人多半关门闭户,避寒守暖。少数可惜壮阔冬景、敢于冒寒出游的人,也只挤满雪乡、冰雕世界、北海道之类地方,看冰封雪飘。能在冬日去赏花者,更是寥寥,即便梅花再清香幽雅,不输桃李,也寂寞冷清。

谈及风景如画,众人多半推江南水乡为首,中南、西南的奇峰秀石,青藏的袤远原野常常也访者不绝。偏偏河套的流水潺湲,焉支、贺兰的莽莽青山,虽然也是造化所钟,却籍籍无名,少人问津。

自元明时期以来,“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念渐成主流。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语出王国维)。以上文体,唐诗、宋词最为常人所知,想风雅文艺一番,多半先捧起《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篇》。而少有人用心寻访,唐宋之后,是否还有不输李杜苏辛的好诗妙词?

这个问题,文学方家自了然于胸。

而我这类闲人,只因怕光阴虚度,错过那些被冷落的美好,于是既好游偏僻之地,也爱寻章摘句。初学乍见唐宋之后的好诗词好文笔,还是不免喜不自禁,今天特地写一篇小文记录分享,希望这些遗珠,能被更多爱美之人看到。

第一位是元好问——金代文学集大成者。金与宋、元同时,政治上举足轻重,在文学上却少人注意。难道上百年间,竟万马齐喑、文采黯淡、无一人杰?不然。至少,还有元好问这位大家,为金代在文学史书上争得专门的一章。

元好问的声名,其实不算冷僻,他最著名的作品,想必很多人都能吟上两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琼瑶以此做了电视剧《梅花烙》的插曲歌词,广为流传。但后面的句子,并不输首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诗词遗珠(其一)——诗人元好问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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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5年,年仅16岁的元好问去并州参加省级科举考试,路遇一位捕雁者,听说了一个凄恻感人的爱情故事——天空中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其中一只被捕杀后,另一只大雁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殉情而死。

元好问被这种生死至情所震撼,便买下这一对大雁的遗骨,把它们合葬在汾水旁,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叫“雁丘”,并写了这首著名的《摸鱼儿· 雁丘词》。

这样深情叹惋的文字,少见的取材于非人类的情感,而又将鸿雁的荡气回肠与人间的沧桑融合感叹,其气蕴足可比肩苏轼、李清照的婉约词。

而且,诗人以深刻的洞察力和悲悯的情怀,为鸿雁这种生死相许的深情呐喊,哪怕遗骨灰飞烟灭,这份深情将千古永存,连天地也会为之嫉妒!

大抵有惊世文才者,都具有与元好问类似的丰沛情感和深刻的感受力。如柳永“为伊消得人憔悴”,如白居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深情,具有超越日常生活的高度和力度,历经千载,仍引人共鸣。

写如此好词者,竟更写诸多好诗。

元好问值得分享的作品,不仅仅是这首为人熟知的好词。

作为鲜卑拓跋氏后裔,生长于燕赵故地,受教于文史大家,又恰好身处金末元初改朝易代的丧乱时期,亲历了蒙古大军攻破金国的战乱,元好问以雄浑的胸襟、天才的文思,写下了不逊于杜甫的“诗史”。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这首诗是作者身为南阳县令,听闻蒙古大军攻破陕西重镇岐阳时,所作的《岐阳》三首其中第二首。

十年战火,已把秦川烧成荒烟之地,战火中的岐阳同胞,发不出一点消息,在外的人无力解救,只有为之痛哭。

此时此际,除了悲惨,更绝望的是,天地不仁,人非而物是——野草依旧蓬勃,还萦绕着草间的累累白骨;城破人亡,但太阳依旧升起。

与这一联“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具有类似感叹的唐诗不少,诸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但前者的沉郁和力量感更胜一筹。

后两句仅以燕子和杨柳的蓬勃,对比人事的代谢、年代的变迁,且这种对比,已跨越了时空,依赖于读者对历史的追溯和想象。而元好问这句,以直观的、当即的生死画面进行对比,远比后两句更让人震撼。

读到这第三联,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在弱肉强食的进化法则面前,人情和善恶像空气一样,虚无缥缈,除了人类自己需要,大自然并不因此对人这个物种稍加怜惜。

诗人身处其中,悲愤难抑,不免在诗的末尾向天质问:为什么要制造像蚩尤一样作乱屠杀的蒙古大军?

而在中外历史上,上帝之鞭又何尝只有蒙古军这一支呢?不幸处于风云变幻的时代,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当时的诗人,恐怕更难以料到,两年之后,他将在城破后的金都汴京(河南开封),被蒙古军押解拘羁,几近身死。

在被押解的途中,元好问亲历了家国破灭,人死地荒的灾难,并用一系列丧乱诗,把人被碾压于历史车轮下的惨剧记录了下来。

雁雁相送过河来,人歌人哭雁声哀。

雁到秋来却南去,南人北渡几时回?

这是元好问目睹娇弱妇孺被蒙古军劫掠时所作的《续小娘歌》十首其六,俨然有杜甫《兵车行》中“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之悲怆,但又比杜甫句更多了无望感——征人戍边,尚有生还的可能;南人北去敌国,却再不能回返故土。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同样的画面,《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换了角度和笔法,以近景细描的方式展现。

道旁囚犯累累,已垂死不动,无人理会,娇柔女子如落花零落成泥,被军士强驱着随马前行,却仍频频回头,是否那囚牢中有她眷恋之人?

此情此景,无人可救,无法可解,摧心断肠,也只能相看无言。如果没有诗人的笔墨把它留存下来,谁人还能了解当时那些平凡人的哭喊?历史只会留下冷冷几句:公元1233年,继承成吉思汗汗位的窝阔台率军攻破金首都汴京,俘虏金君臣至山东青城,金朝灭亡。

元好问能成为金代文学冠冕,卓越的诗词成就是其中一方面,同时,在文史领域,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大家。

金亡之后,元好问有感于乱世之中文籍散落的状况,抱着“以诗存史”的目的,在家中以一己之力,历经数年,编辑成了《中州集》。这是一部金代诗歌总集,里面收录了金代上至君臣、下至布衣的诗词2116首(其中诗2001首,词115首),诗人还为每位作者共250余人写了小传,给中国文学史填补了空白。可谓一本金代的《诗经》或《乐府》,《金史·艺文传》就是以它为蓝本写成的。

垂老之际,诗人嘱咐亲属,待死后坟前碑上,只写七字——诗人元好问之墓。也许,在他心中,自己最得意最心爱之事,除了写诗,别无其他。

天赋逸才,身逢乱世,心爱之事因此而有大成,声名因此彪炳于后世,元好问其人其文,令人艳羡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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