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现实主义)《最后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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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搁下笔看了看时间,手机上显示清晨七点半。距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本来可以到学校大门口转转看看,抓几个迟到的反面典型,但近来关于撤销牛湾小学的风波势头正高,想来应该没几个学生按时来吧。他把信封用五年级数学课本压住,以防秋风刮乱了书案。虽然现在也跟年轻人一样赶时髦,聊QQ、刷微信,但真正涉及到学校工作的事,还是中规中矩以书面语言表达比较妥当。上头的担子压了下来,作为学校的校长,老张不得不接招。撤销就撤销吧,看着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上学、放学,老张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的光景不比从前,不能天天都能看见一群又一群孩子的笑脸啦。他常常安慰自己,人要跟上时代走,走不对就落后了。

想着想着,老张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共厕所门口。臭烘烘的味道依旧还在,甚至还更加浓厚了。要是以前,大概也就半年前吧,准会有学生七嘴八舌地吵闹,厕所为什么这么臭啦,为什么不拉到地里种田啦。可气又可笑。然而现在老张觉得,有孩子们欢快吵闹的时候,还真是令人怀念啊。他又转到了学校大门正对的花坛。这里的一花一草都经过孩子们精心栽培,体育课上,课间休息,老张会组织学生拔草,把花坛收拾得干净利索。一朵金菊正开在花坛边缘,老张望着它,仿佛它就是现在的自己。

秋天的风越发肆无忌惮,不知道孩子们穿得厚不厚。老张抬眼一望,真好看见三年级的学生米小路耷拉着脑袋走进来。“米小路,咋又把书包跨脖子里?”老张张口就是一顿训斥。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话一出口,老张有些犹豫,今天,还应该批评人吗?米小路把一尺长的鼻涕吸回去,脸色沮丧得像丢了钱,“校长,我不想上课了。我们班就剩下我自己了。没人一块儿上学,没人一块儿玩,没人一块儿放学。他们都走了。”米小路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青色袖口染了一层黑。老张皱起眉头来,随即叹了口气,这还真是没招啊。他拍拍米小路的肩膀,该是上课的时间了。

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连门卫老李都不耐烦了。老李给牛湾小学看了一辈子的大门,哪个学生迟到早退,他都能一眼认出来。老张看不过去了,“老李,我这学校快没了,你也该退休了,叹啥气?回家歇歇不是正好吗。”老李佝偻着背,就准备把铁栅栏似的大门关上,“不对啊老张,你坐办公室那么久了,是不是长了肚子忘了脑子,今天应该有个大学生来报到。你见着了没?反正我是没看见。”老张一拍脑袋,哈哈笑着说,“唉,真是老了,这记性,刚刚还在看文件呢。对,叫苗霞,还是个女娃娃大学生呢。”

正说着,那合抱粗的大杨树后面钻出来个人影来。半尺高的高跟鞋嘎嘎地压着砖头路面,一米六五的身材比两个老家伙都高。洋气的格子布短裙,紧致的小西服上衣,有种都市职业女性的装扮。扎着紧绷的马尾辫,随着步子的跨越而有力甩动。额际头发下面戴着一副大黑框眼睛,透明的树脂镜片上,还浮动着几丝晨光。

“你好,我叫苗霞!不好意思,我来的有点晚。请不要关门哈!”

2

叮铃铃……叮铃铃……

看门老李关上了大门,随即缓步来到大桐树下,拽动一根磨光的红绳。铜铃悬挂在桐树树枝上,伴随着老李颇有韵律的牵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二十多年来,每当铜铃响起,那些正在哇哇晨读的孩子们就停止了诵读,调整状态,跟随讲课老师的思路,开始一天的学习。而远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农夫,则揪下趴在嫩叶上贪吃的豆虫,擦干了脑门儿上的汗滴,遥望远方报以期盼的眼神,下一代人啊,就得靠读书改变命运……

做了简单的沟通,老张本不打算要苗霞讲课。本身语文课老师谁都可以代,哪怕是看门的老李也能给学生讲一讲。苗霞是新分配来实习的大学生,眼看学校都快没了,再让她掺和进来也没意思。所以,老张背着手,带着苗霞来到五年级课堂里。“苗霞,你们城市里人见识多,这小乡村的课就先别急着上。听一听老教师怎样讲课,找找感觉。”推开门进来,只见米小路正合上课本默诵《最后一课》。

苗霞一边点头,一边好奇地打量教室。教室不大,只有五十平米大小,昏暗的屋子里整齐地摆放了六排三十张小课桌。她只拿眼睛一撇,就注意到每张课桌上都有一些独特的印记。像可爱的猫咪,咆哮的狗熊,还有米小路、小牛、二黑等名号,这是属于他们的课桌文化。苗霞扶了扶眼睛笑着说,“校长,今天请假的学生挺多的啊。只有这位男同学最听话。”不等老张说话,米小路迫不及待道,“老师,你笑得真甜。这个班就剩下我自己啦!”“其他人呢?”“全都转校啦!”

教室里一阵沉默。苗霞浑身鸡血逐渐变冷,现实情况与想象的差别很大。老张怕苗霞有别的想法,忙说:“苗霞,要不这样吧。这节课你来讲,我来听。你也好锻炼锻炼。大家相互学习嘛。”苗霞倒不这样觉得,全校的资源就那么多,全部放在一个人身上,那得造成多大的资源浪费。她本出自城市,毕业了一时冲动就报了农村的教师。这是哪门子的教师?她深深吸一口气,好稳住快要爆炸的情绪。老娘精心打扮了一早上,衣服还是专门买的,谁知道竟遇见这样的事。

“好吧。”苗霞翻来课本,正好也学过《最后一课》,加上自己的理解,教育五年级的小屁孩儿倒没什么问题。她先把课文朗读一遍,而后与米小路从头解读。教室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人的呼吸声,只有蟋蟀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她渐渐进入了状态,仿佛这个世上只有文字与心灵的交碰。老张忘记了记笔记,为这个女娃娃讲的课所陶醉。专科出身的教师就是不一样啊!不像老张是杀猪的半路出家考了文凭当了老师。从举手投足的气质,到文字精髓的阐释,苗霞都有自己的特质和想法。老张禁不住那悲伤气氛的感染,这课本里的情形,咋就很现实如出一辙呢?

“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

苗霞读到这里,正准备读下去,忽然瞥见窗户那里多出来个人影。课堂暂停了,老张,米小路一齐望过去,是米小路的父亲“大米”。老张迎了出来,见对方满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忙问道:“大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看,小米正在认真听课呢。”大米那包公脸冷得像冰,“我把小米带回家,准备转校。咱们村里的小学跟县里的没法比啊!”

“爸,我不想走。”米小路哭着说。牛湾小学离家近,天天能看见爸妈。要是去了县里读书,一个月也见不了几面。

“这熊孩子,走,跟我走!老子都替你联系好了,县里的马老师在等你呢!给我滚回家去!”

3

当天晚上,苗霞坐从乡里到县里的班车回家,气得晚饭都没吃。老爸老妈一齐来问候,这闺女平常没那么小心眼儿,今天八成遇见什么事了,正生闷气。老苗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端一碗米酒蛋花汤放在桌上,“小霞,你这今天咋回事?来来来,先把汤喝了。喝碗汤咱们聊聊。是不是去村里报到不太顺利?”老妈则像开始了连珠炮,“我说不要你去村里吧,你还非不信。你跑到那犄角旮旯里,不是自找苦吃遭罪嘛!你爹好歹也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多少认识几个人,帮你在县里小学安排个工作不是问题。你看你是不是受气了?明儿个别去了!”

苗霞白了老妈一眼,端起米酒汤咕咚咕咚咽下去。今天米小路被带走后,苗霞跟着老张去了小米的家。做思想工作嘛,她也算有些经验,大学的时候还学过心理学呢。小米的家并不富裕,三间红砖瓦房至少有十年以上了。二百多平米的四合院里,南边用砖头围住养猪,西边盖了个水泥瓦棚子,下面堆着犁、锄头等各式各样的农具。苗霞和老张就站在东边的大门走道里,向大米问好。恰好县里的老师也来了,那人穿着笔挺的西服,脚上的皮鞋贼亮贼亮。

大家见了面心照不宣,彼此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进了堂屋,正中间摆放一个大方桌,侧边放了几把小板凳。坐在板凳上,一眼望见满墙上贴的奖状。“2010年三好学生米小双”、“2016年五好学生米小路”等等。包黑脸大米端了几个瓷碗,倒满了热腾腾的开水请几个人喝。那位姓马的老师笑眯眯端起瓷碗,吹了吹水蒸气,又放回桌上。

“这位是马老师吧?你好你好,我是牛湾小学的校长,你看,我们五年级最后一名学生也被你抢走啦!”老张气得鼻孔冒烟。

“哎呀,是张校长啊,你好你好。”马老师双手去握手,不料老张理都不理。“校长啊,别怪我小马抢生源,咱们得跟上时代走是不是?小米待在牛湾小学我看是屈才了,学习成绩得去县城里读书才有希望啊。我们英才小学是县里的名校,师资力量那不用说,这位美女老师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加利敦师范学院?不是我吹牛啊,我们学校的名校老师成箩筐,像你这样的也有一麻袋一麻袋……我是说你很漂亮呢……”

苗霞根本没听进去马老师的屁话,只看到老张气得鼓起腮帮子,活像发疯的癞蛤蟆。不过马老师的话也不无道理,把这么好的孩子留在村里,是不是耽误了孩子的未来?以小米现在的能力还能考上相当不错的初中呢。沉思了许久,她也有些犹豫了。

马老师站了起来,面对几个行家里手,唾沫飞溅,倒像是做一场激情四溢的演讲。“你们放心吧,小米跟了老马我,绝对有前途!”马老师拍着胸脯说,随手捧起瓷碗咕咚咕咚喝水。

老张叹了口气,“牛湾小学迟早会关闭,招不来好老师,又留不住好生源,怪不得上头有人传言有撤销牛湾小学的打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苗霞一眼,“像苗霞这样能沉下心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啦。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心浮气躁就是急于成就事业。小马,我没说你。”

苗霞自认为自己厚脸皮,没想到在张校长的一番话下,居然红彤彤的火辣。她之所以去乡村教学,一来混个在基层工作的经验,为以后工作铺路,二来体验体验农村的生活,说白了就是瞎玩。她可没有想那么多。“张校长,您高看我了……”

经过老张和苗霞的激烈争吵,最终还是没能挽留米小路。那个穿西装的马老师开着自家的小面包车,亲自把小米送到英才小学。老米家两口子出门走路,都能昂首挺胸了,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苗霞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听到乡村的铃声,上了第一堂课,却成了在这个尴尬局面。她把一天的经历向爸妈一一道来,连当了大半辈子教书先生的老苗都忍不住唏嘘。

“最后的铃声,代表着一个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得接受现实,你也不要太难过。”老苗如是说。

苗霞若有所思。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桌面上创建了一个文档,缓缓敲下一行字:一个都不能少。

4

人道松柏常青倒不假,但松柏也会有叶落、蜕变的那一天。老张呆呆地瞅着窗前花坛,对那一地枯黄的松针大发感慨,随心、随缘、随流水,都快退休的人了,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不是他没有动员过像小米那样的家庭,但接连碰壁,总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农村人手里有钱了,就对教育特别重视,通常情况下都会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他看了看手机,八点整,铃声已经不再响了,这个学校统共只有几个人按时上班。再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学校,他回过头来翻出前几天写的信,只念了几句便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

抽出信纸,提起用了十五年的秃头钢笔,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莎莎的写字声:

县领导: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牛湾小学成立二十五年以来,谨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誓言,以团结、爱国、奋进的精神,教育和引导每一个到校读书的孩子,在上级部门的领导下,可谓是桃李满园,学生遍布省市各大机关、企业和院校,为社会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近两年来,随着私立学校的兴起和老百姓生活的改善,附近村镇的生源不断向县城输送,导致牛湾小学十室九空的现象,造成了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的浪费。因此,对于上级关于撤销牛湾小学的决定表示赞同。同时,考虑到刚刚分配来的大学,如优秀的苗霞同志,在牛湾小学无学生可教,望领导做出新的指示和决策,能否把她调到县里教书育人,给年轻人更多展示自己的机会。                                     牛湾小学    张校长                                         2020年9月10日

老张写完信才知道,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啊,不知不觉居然忘了。他收拾好信件,找信封封好,等下班就送到小卖部那里邮寄出去。节日如同学校一样寂静。

“成才就好,管他在哪里生长呢。”老张绕着松树转了几圈。

5

苗霞的家里最近门庭若市,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一群不请自来的记者。其中有市里重要媒体来的,有县里宣传部的,坐了一屋子的人。她在家歇了好几天了,什么也没干谁知竟然招来那么多麻烦。老苗倒忙得不亦乐乎,这是小苗成名的机会啊,得抓住喽,那口子,赶快给记者们倒水。

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记者首先和苗霞攀谈了起来:“你好,您是XX论坛的网友‘揠苗助长’女士吗?我是市里《霸王晚报》的记者陈如。随着教师节的到来,一个帖子和一封信在市里火了起来。你在XX论坛的帖子《一个都不能少》成功吸引到了群众的眼球,请问帖子上写的事情都是你的亲身经历吗?我市乡村教育体制真的存在这么严重的问题吗?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看待这个问题呢?”

面对这个叫做陈如的记者提出的尖锐问题,苗霞本能地拒绝回答,我凭什么回答这些问题!她关注的是孩子的未来,而不是对体制、机制的质疑。“这位记者,请你尊重我的不回答的权利。另外,我对体制并没有什么质疑。”

陈如以及举话筒的帮手吃了个闭门羹。但陈如并不放过,而是从文件包里翻出两页纸,跟大家念到:

一个都不能少。我有一个学生,也只有一个学生。他叫米小路,在牛湾小学读了四年的书,刚刚上五年级可马上就要转校了。作为一个女屌丝,我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就这么一个学生也留不住啊!因为生源越来越少,牛湾小学现在成了荒郊野地,附近村里的学生都到了县里读书。这本不是坏事,人往高处走嘛。然而,在农村的公立学校,时下竟成了村民厌弃、大学生不愿来、小学生不能来的局面。是什么造成这般现象呢?我不能理解。可能是老百姓的生活好了,追求更高了的缘故。但米小路还是转校了,我刚刚毕业,即将面临失业的困境……

读到这里,陈如没有再读下去,而是质问苗霞的用意何在。“请您跟市里群众一个说法吧。”

老苗早就按捺不住了,“各位记者,我家小苗不懂事,可能说的有些话不太合适,请大家多多包涵啊,她的前途和名誉不能毁在这里啊!”

苗霞一把把老苗拉开,一副女汉子无所畏惧的做派,“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市里的领导,把财政啊资金啊多向农村倾斜那么一点点……”

陈如笑着说:“你说到点上了,请继续。”

“还有啊,大家老说城镇化这个概念,那么它的意思是什么?不但说的是生活条件好,而且配套设施也要齐全些……牛湾小学不过是众多乡村小学的典型而已,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其他地方采访。”

陈如打开苹果手机,把屏幕对准镜头,然后又给苗霞看。“请问这封信的内容你怎么解释?我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不是牛湾小学撤销了,你就可以回县城工作?你在逃避在农村小学工作吗?你刚刚还在说失业的问题,你看,这封信是牛湾小学校长写的推荐信,请问你和张校长之间有什么瓜葛?”

苗霞一看果真是老张的信,但怒火随即冲火山一样爆发,“你什么意思?你他X什么意思?人家写信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尊重你是记者,但你也不要随随便便侮辱人!请你出去,我家不欢迎你!其他记者有需要提问的可以留下!”

大刀阔斧般赶走了记者,苗霞扑通一下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没想到一篇帖子居然引来那么大的关注,更没想到张校长居然会向县里推荐自己。她现在倒希望牛湾小学不要撤销,那样,就又能看到农村孩子们欢快的笑脸了。

有了这次风波,苗霞主动与张校长联系,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动员附近村里的孩子们能够留下来,在牛湾小学读书。可是收效甚微。

6

没几天,县里领导就撤销牛湾小学的事情做了电视讲话,大意是:教育是国家长远发展的根本,重视教育尤其是农村小学教育当务之急……县里对于传播撤销牛湾小学的谣言予以批评……要传播正能量……当时代的先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苗霞和老张带着小米、小牛、小马……一群孩子守在牛湾小学大门口,远远地看见一辆货车绝尘而来,县里的关爱满满地装了一大车。篮球,足球,呼啦圈……还有一台新式电铃,以后看门的老李再也不用摇绳拉铃了。

最后的铃声,其实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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