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塵之歌

每個人心裏都住着魔鬼，幸福是它的牢籠。當一切幸福都化作泡影，魔鬼就會沖破牢籠高唱着血腥的聖歌浮現。那時候，絕望的人將所向無敵。——《龍族》

他只是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學生，不論天資、努力、GPA、能力，他都沒有爲人稱道之處，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毫無突出的地方。他今後的生活，早已被社會安排好，讀研或否，找工作，娶妻，生子，退休，等死。這是他早已註定的生活，也是這個社會大部分人的生活。

他也許會按着社會的安排走完他的一生，如果他不曾遇到她。

但生活總是愛開一些玩笑，而這個玩笑，似乎有些開大了。

他遇見了她。

他自幼便對詩書有所涉獵，所以對於像《鳳求凰》這樣的名篇也算略知一二，可大抵是不信的。“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他實在無法想象，那是怎麼的風姿，才能使人“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十八年來，他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人，可還沒有一人能達到這樣的水準。可就在他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詩經·衛風·碩人》中的詩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刻，他信了，他相信那些話所言非虛，他的心裏有一個聲音響起：此生，惟伊！

當晚，他失眠了。那是他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失眠，而失眠的原因看起來卻是那麼的可笑。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不足，第一次爲自己的不足感到羞愧，第一次充滿了上進的渴望，第一次感覺生活應該有所不同，第一次遵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他的心彷彿一時在烈火上炙烤，一時在寒冰上挨凍，他的渴望戰慄着升騰。那一晚，他想了很多，關於未來，關於自己，依稀記得自己睡意濃重、睡眼惺忪時看到天際似有一絲朝霞。

第二天陽光剛剛照亮陽臺的欄杆，他就起牀了，整個人透着精神和活力。他第一次感覺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兒，感覺陽光是那麼明媚，空氣是如此清新，早餐是多麼可口。甫一用完早膳，他便急急前往教室開始學習。他知道，自己已經落下了很多，可是他有信心，他一定可以迎頭趕上，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同時，他必須趕上，甚至超越，爲了心中的期許。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看到了他的變化，看到了他的努力，卻獨獨看不見他的進步。是的，他早出晚歸，他抓緊了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來看書，他的書包裏永遠有一本書，他的腦海裏一直在思索着問題。可是，他的成績並不見起色，甚至還有所下降。他不知道爲什麼一直深信的努力會背叛，他熾熱的渴望漸漸冷卻，期望也被隱藏在了內心不爲人知的深處。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放棄，可僅是這微薄的希望都還能給他帶去一絲幸福的感覺，他始終下不了決心。

是夜，他躺在牀上，屋內漆黑一片，屋外也是一片夜色如水。他望着天際，眼裏倒映着清冷的嬋娟，閃動着明亮的眸光，一眨一眨，彷彿幻滅的星辰。腦海中浮現出了她的種種，他的眼裏涌動着盈盈的溫柔。可是很快，這盈盈的溫柔就被強烈而無盡的痛苦所取代。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彼此的差距越來越大、看着伊人漸行漸遠卻無能爲力。他已經非常努力了，恨不能將一天掰成八辦來用，可又有什麼用呢？似乎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做無用功，他的成績絲毫不見起色，而身體已露疲態。而她呢，她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那麼滿，她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去做，可每一樣都完成得那麼漂亮：憑藉天賦與努力，她在演藝的道路上獲得了不菲的聲名；至於學業，她順利獲得了最高學府的學位；她熱心公益，每年都會爲慈善投入一定的收入和時間。。。。。。

或許，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本就不該對此有任何的奢望吧。他如是想着，心裏溢滿了苦澀。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期盼和奮鬥，換來的卻是彼此日漸擴大的差距，和此生無望的現實，他又怎能不滿心酸楚？罷了，我就此放棄所有的幻想，不再奢望！他使盡全身的氣力，終於下了這個決定。他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從眶裏緩緩淌出，打溼了枕巾。心彷彿被一柄利刃重重地穿過，痛苦得要窒息；然後利刃猛得拔出，一顆心彷彿瞬間被掏空。再睜開眼時，眸中已無任何光亮，空洞的眼神彷彿吞噬着虛空。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牀，背着幾乎是他自身體重的五分之一的書籍前往圖書館，一坐便是一天，直到閉關。第三天如此，第四天如此，第五天也是如此。。。每一天他都如此度過，一如那些一心向佛的苦行僧。

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獲取知識，不用再受“五年之約”的限制；而這次，努力也開始換取等值的回報，甚至是超值的報酬。

三年過去了，他完美地完成了他的本科學業；他又花費了兩年時間，結束了碩士和博士的研究生涯。然後，他放棄了安穩的科研，選擇進入商海拼搏。只用了五年的時間，他便站在了財富的頂峯，無人可以在財富上與之匹敵。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實現這一不可能的任務的，而他的心底刻着每一枚金幣的來源，他知道它們身上帶着多少罪惡。他徹底放下了他的矜持、尊嚴、原則，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記得，那些曾經在他困苦時接濟、幫助過他的人，最後卻在困難時被他落井下石；他記得，當他發現合作伙伴失去了利用的價值時，他毫不猶豫地榨乾其最後的價值然後賣給競爭對手，無數的人爲此家破人亡；他記得，在奶奶最後的時刻他選擇去與人洽談生意而非去見那最後一面，奶奶在等待中死去，睜大的眼睛似在不甘沒有見着孫子，可孫子彼時卻在觥籌交錯，與人相談甚歡，完全忘記了那仍在苦苦等候的奶奶。。。。。。他彷彿一個魔鬼，每一個了解他的人談起他無不驚恐，而熟悉他的人無不怒斥他爲畜生。

他達成了他的目標，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每一秒流進他的銀行帳號的資金遠遠超乎人們所能想象的上限。可是，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敵人。可是，他不在乎。他建造了屬於他的商業帝國，他是其中的王，所有的人都得服從他的命令，他的榮耀與威嚴一如古時的帝王。只是，沒人知道，每天晚上，當他獨處在家時，他總是癱坐在地上，緊靠着窗臺，旁邊是數不清的酒瓶。每一晚他都要獨酌到不省人事才能睡着，而第二天當他醒來時，卻全無前一晚的醉態。

這天晚上，他又在對月獨酌。酒到酣處，他頹然倒下，望着明月，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十年前那一晚的場景。他想起了那一晚痛徹心扉的決定，而這讓他的心隱隱有些刺痛。他驀地想起了她，而有關她的所有記憶彷彿開閘的洪水一時在腦海翻騰，就像他此刻的心潮。我要見她！他的內心冷不丁冒出了一個聲音，怎麼都掩蓋不了。算了，那就見她一面吧。他如是想着，眼中的明月開始變得朦朧，依稀是她的容顏。

第二天，他找來祕書，讓他給她傳遞信息，說他的公司想投資她主演的電影，希望找她談談具體事宜。這種事情本該是她的公司出面與他的公司洽談的，可他指名要與她見面相商。於是，她來了。她被通知到一間會客室內稍後片刻。這本是很失禮的事情，哪有讓客人等主人的道理，可是她很好奇如此龐大的一個商業帝國怎麼會想投資她一個明星，於是便耐心地等着。可她不知道的是，他就站在會客室的門外，與她僅是一門相隔。他本想徑直走入，告訴她他那些年的青春萌動，像孩子獻寶似的告訴她那些他曾經許下的誓言此刻都已成現實：他曾說“與孤千日，孤當執天下之牛耳”，現在他站在了財富的巔峯；他曾說“我願坐擁千城以俟伊人”，可現在他擁有的豈止千城。可是臨進門時，他卻突然猶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是啊，他該怎麼面對她呢，他是一個出賣了靈魂的魔鬼，而她卻如天使般純潔，他有什麼資格去見她呢，他甚至有什麼資格站在她的面前呢。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一晚以前的他的生活，那些雖然卑微卻充滿了希望的日子。我是多麼情願用現在的財富來換取那些時光啊，可是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啊。他痛苦地想着，忍不住仰天大笑，可是淚水卻止不住地往外淌，笑聲裏透着蒼涼。她在屋內，什麼都不曾聽到。待情緒稍定，他寫了張紙條，交給祕書，跟祕書矚託一二，便離開了。她在會客室內等候了十多分鍾，正有些奇怪怎麼還沒人來時，祕書進來了，一臉歉意地對她說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了，很抱歉讓她久等。雖然空等許久，她倒沒有太多怨言，只是很好奇以他的身份怎會如此失禮。

後一日，那龐大的商業帝國彷彿於一夜之間坍塌，帝國中的員工一夜之間全部失業，人們再也找不到任何它曾經存在的痕跡，除了人們的記憶。可是，她卻發現，每當她需要資金的時候，無論是公益還是事業，她都會收到一張寫着大額數值的支票，而支票的署名一欄一直空白。她隱隱覺得是他，卻不能肯定。一切好像沒什麼不同，只是他不見了。

六十多年後，在一個偏遠荒涼的小村莊裏，一位年邁的老者去世了。由於老者沒有任何親人，村裏的年輕人人自發前來整理他的遺物。全村的人們都對這位老者充滿了敬意，因爲老者既充滿了智慧，又樂善好施，爲提高村裏人的生活狀況勞心勞力，且卓有成效。他們唯一想不通的是，憑藉老者的才能，完全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開創一片燦爛的光景，卻爲何甘心長住於這麼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裏。在整理遺物時，他們翻到一本打開着的書，書名爲《龍族》，這是一本曾流行於近百年前的書，年輕人自然不知，只是在打開的那一頁中，他們看見有一段話的下面划着線，這段話是：每個人心裏都住着魔鬼，幸福是它的牢籠。當一切幸福都化作泡影，魔鬼就會沖破牢籠高唱着血腥的聖歌浮現。那時候，絕望的人將所向無敵。在這段話的旁邊，還寫着幾行字，清晰分明是老者的筆跡：可是，當絕望的人重新將魔鬼關進牢籠，他才會明白生命真正的意義。

【END】

P.S. 其实是很俗套的剧情，毫无新意，可还是忍不住想写一个打着自己的烙印的故事，就当是为了纪念罢。

P.S. 或许多少年后当我的词汇不再如今日这般匮乏，我能给它编织一个更漂亮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