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

狭小的监牢阴暗而潮湿,墙面老旧得有些斑驳,四处散发着腐烂恶心的味道,我不禁皱了皱眉头。灯光昏昏沉沉,只有一束阳光从上方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子射进来,但看起来也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难怪有人常说“只要进了64号,连阳光也是绝望的”。

64号,曾是纳粹审讯重大政治要犯的地方,如今被我军占领用作监狱。

远处沉重而整齐的军靴声逐渐走近,混杂着铁链的撞击声,竟然有点像奇妙的交响乐,我知道,是他来了。

他站在门口,个子高得像是要抵住门框,他背脊挺直地走来,虽然有些瘦弱,面容憔悴,但他仍然带着浅浅的笑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囚服整洁,一点也不像个犯人。

“果然是个贵族”,我在内心暗暗感叹到。来之前,负责看守他的杰克就告诉我,他是个怪人,昨天说要提审他可以满足他的最后一个要求,他却不似往常的犯人那样庸俗地要求饱餐一顿,他只要了一个剃须刀。

我旁边的特蕾娅脸色涨得通红,青筋爆起,鼓大了眼睛紧紧地瞪着他,带着明显的愤怒,胸口起伏不定,她像一头即将发狂的母豹,想要把眼前的猎物撕个粉碎。

“看来今天带她来就是个错误,她带了太多的主观情绪,这不利于做个好的审判者”,我有些懊悔,轻轻扣了扣桌面,示意特蕾娅控制住自己。

特蕾娅捏紧了拳头,紧咬牙关,隐忍着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自己交代!”

他两手交叉,歪着头轻笑一声,是长居上位者惯有的优雅风度:“亲爱的长官,我的问题可能你比我清楚,你面前那厚厚的档案袋不就写完了吗。”

“啪”,特蕾娅突然把手中的陶瓷杯砸到了他的脚边,绿色的茶叶混杂着白色的陶瓷在他的脚下盛开,如一朵纯洁的花。

“注意你的态度!”特蕾娅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

我轻咳一声,招来门口的卫兵,我知道要特蕾娅控制自己的情绪极其不易,还不如让她先回避:“你们先带特蕾娅长官出去休息一下吧。”

特雷娅却一下跳起来奔到了他的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他们仅仅是小孩子,还那么小啊!你都不放过?你个禽兽!”

“卫兵!”我也急了。

卫兵赶紧上前拉住特蕾娅,把她往外拖去,她却仍然往他看去,目眦尽裂,狠狠地骂道:“你个丧尽天良的禽兽!”声音尖锐如刀般刺向人的心脏。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地凝固。

我忘着特蕾娅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她心里的恨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消去。

我抽出档案袋里的案卷,上边的图片触目惊心,我的声音有些发颤:“索多昂先生,据我们现在的证据来看,你在纳粹占领我国的五年中,任由他们践踏你体恤院中的小女孩小男孩,甚至暗中做起了交易,你承认你的罪行吗?”

特蕾娅的孩子就在这座体恤院中。

他脸色白如鬼魅,嘴唇开始发抖:“我……我……承认,但我……我并不认为这是罪行。”他低下头,半晌之后突然抬起,声音猛地抬高:“长官!你要相信我!我是个好人!”

好人,这是多年以前大家对他的一致称呼。

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家就那么说,那一年我十岁。

那个晴朗的混着葡萄香气的下午,他穿着簇新的西装,器宇轩昂,带着黑色的礼帽,拐杖上有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面带微笑,身后是他新自己设计、投资、建造的体恤院,粉色的屋顶成为了城市新的地标。他站在麦克风面前做着演讲,声音温润而有力,隔着长久的时光,我已经快忘了他那激情四射的演讲,但仍记得他最后一句:“我的心愿是每个孩子都能健康成长,若干年后有人记起我会说‘那是个好人'!”

“他真是个好人”,身旁的赞美声不绝于耳,我也混在人群里跟着鼓掌,激动地满脸通红,我母亲曾告诉我索多昂先生是全城最值得尊敬的人,而我有幸如此近距离看他。

在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人的年纪,我已经知道了索多昂先生是个好人。

他是个贵族,爷爷一辈甚至跟国王有联系,但他不骄奢淫逸,不凭着家族财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相反,他一直平易近人,最喜欢做慈善,附近的城市里都有他投资建设的体恤院。

当他在城市的街道出现时,每个人都会向他行礼,并叫他“亲爱的索多昂先生”。

因为这座城市的贫困人民或多或少都受到过他的帮助,他帮过城东的烤肉店老板盘下店面,帮过裁缝店的寡妇找到知心的爱人,帮过被欺负的穷人打官司,甚至帮过小孩子追风筝……不论事情大小,只要你找他,只要他能办,他都愿意。

再后来,世界局势一天不如一天,国家强制征兵,他因为是贵族得到了豁免权,但他并没有像其他贵族一般逃到国外,他留了下来,甚至把更多的钱投向体恤院,因此很多家庭在参军前把孤苦无依的孩子送到了他那,特蕾娅也是其中一个。

我也随部队离开了,战斗了五年我们才得以将纳粹逐出国家,重新夺回我们的家乡。

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天空中笼罩着经久不散的乌云,街头断壁残垣,四处都是横陈的尸体,再也没有小贩的叫声,再也没有满街的烤肉、瓜果。

但这一切都不如他们把他抓来时让我震惊,卷宗摆在我面前时我也不愿意相信,他曾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耶稣”,我怎么会相信他会变成“撒旦”!但当我看见纳粹遗留下来的来不及销毁的那一张张照片,一个个娇小的身体皮开肉绽,一张张纯洁的小脸做着最污秽的事情,我头痛欲裂,我知道这是真的,无可辩驳。最糟糕的事是,特蕾娅在这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那晚的特蕾娅是我见过最恐怖最疯狂的特蕾娅,她就是一只猛兽。

“索多昂先生,你这样做让我很心痛。”我扶了扶额,他曾是可是我的偶像啊。

他哆嗦着,声音沙哑:“我……同样……心痛,长官,你以为我就愿意那么做吗?可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呀,纳粹占领了整座城市,他们不发给我们粮食,我如果……如果不这么做,不牺牲这么几个人,那么剩下的所有孩子都只有更悲惨的命运啊!”他越说越激动,像是发泄一般,最后几乎接近于吼叫。

我沉默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样的事情若摆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但我此时此刻仍得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审判者。

我把所有的照片摆在他面前:“所以他们就该遭受如此的折磨?你问过他们是否愿意吗?”

他紧紧地盯着那些照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如此便能抖落自己一身的罪恶,他眼眶逐渐发红,继而有眼泪流出,他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呻吟着:“我知道纳粹残忍,可我没想到他们残忍至此。”他哆嗦着抚摸着照片上一张痛苦的小脸:“这个孩子叫梅,她以前可是最爱笑的啊……长官,我有罪,你们杀了我吧。”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是的,照片中的孩子有被几人猥亵的、有被开膛破肚的、有被用各种工具折磨的……孩子们残破的身体旁边却是纳粹份子胜利般地炫耀笑容,战争磨灭了人性,疯狂让人上瘾。

枪决他的那天,是个有葡萄香味的充满着阳光的温暖下午,地点选在了体恤院的门口,一如那很多面前的下午,可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他。

孩子们在体恤院门口围了几个圈,他一被押下车他们就围了上来,抱着他不撒手,嘴里叫的全都是“亲爱的索多昂先生”。

卫兵们好不容易隔出了一个安全的区域,孩子们被挡在外边,他们眼角带着泪珠,双手捧在胸前,像是捧着一只蜡烛,他们唱着圣经中古老的曲目,目送着他被押上行刑台。

风吹散了他的长发,他跪在那里,虔诚地忘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不是在赎罪。

“砰”地一声,惊起了一群飞鸟,他倒在地上,眼角的泪水留了下来,混杂着他的血液。

特蕾娅站在我的身旁,阴沉着脸,啐了一口,骂道:“这个禽兽,一定会下地狱的!”

孩子们却“唰”地全都跪在了地上,一只手摸着心脏,嘴里说的是:“仁慈的主啊,请让索多昂先生升入天堂,他是个好人。”

我忘着湛蓝的天空,像是看到了他漂浮的灵魂,他是不是个好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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