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狼狈和无助,正常人可以将他们藏在内心,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刻在体表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的。
1
天空是蓝色的,有钴蓝、瓦蓝、靛蓝、灰蓝,叶子是绿色的,有果绿、黄绿、碧绿、嫩绿,秋天的乌桕是金黄色的,风信子是若蓝若紫的颜色。这些现在我都能看见了,像你当初在我耳边呢喃的一样,撩拨人心。
你常常用棉花糖般柔软的声音说:“眠知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它的颜色比其他的颜色都要好看,但是没有人能说出它是什么颜色。”
我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是水。”你笑了。
“我记住了,如果有机会,我以后一定先去看水的颜色。”可是我心里知道,恐怕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你摸摸我的头发,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怜惜。
那一瞬间,我竟好像从你手指冰凉的温度里感受到了一丝悲伤。
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常常一起去的那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软绵绵的滚不到尽头。我已经不记得去那里的路了,因为每一次都是你牵着我的手出发,但我记得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分钟。
回忆似茧。
在那里你教会了我编花环,你拿着一个成品轻轻地套在我的头上,那些花瓣摸起来都细细软软,像妈妈的亲吻。笨笨的我只能凭着感觉去摸索,但感觉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你却一点也不嫌我慢,手把手地教我应该摸着树条的哪一个空隙,再把树条系进去。你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忘记分辨你说的内容,你知道我没有用心听,就揉揉我的头发,宠溺地说一句:“傻瓜。”
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学会了怎么独立地编好一个花环。我一个人去采花采草,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是一朵苍耳划破了我的手指,我大叫一声,你就急忙跑来看我。我人生中第一次想要为别人顺被一个礼物的计划,就这样失败了,我怎么甘心?
等我的手指好了,我又偷偷地去采花采草,终于织好了,可以拿给你看。我不知道我编的花环漂不漂亮,可是从你银铃般的笑声里,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喜欢。
我八岁的时候你开始教我一些诗,在长长的通往草地的路上,在你家院子的紫藤架下,在你家门口的阶梯上。我最喜欢的一首是秦少游的《三月晦日偶题》,而你爱读的却是李煜的《相见欢》。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那是一首伤时的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不料朝来寒雨晚来风”,而我不知道你对它的喜欢不仅是因为写得好而已。
有一次我们躺在草地上唱歌,唱着唱着就不小心和着花香草馨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我们听见蝈蝈的鸣叫,天色已经晚了。你慌慌张张把我摇醒,拉着我往家跑。我无法看见黑夜,但我知道它一定很可怕,因为你紧紧握住我的手里沁出了好多汗水。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出什么安抚的事情,只有一路上在心里祈祷,一切平安。
虽然我们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但却不可避免地被妈妈指责了,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体会到妈妈的关心,如果不是因为在乎,怎么会斥责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怎么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挡
你用并不比我高出多少的身体挡在前面,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连声说着“对不起”,妈妈才缄口不再生气了。我站在你身后,小心翼翼地高兴。
2
你不是亲姐姐,却像对待亲妹妹一样疼我。
我的妈妈对我并不好。
她常常忙到没时间回家做饭,留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空着肚子对着无尽的黑暗发呆。这个时候你就会把我拉到你家吃饭。悄悄地说一句,你妈妈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
可是时间长了,也会给你妈妈添麻烦,她好像开始对我有些不满,你便把我藏在你的房间里,然后对你妈妈撒谎说想在房间里吃饭,其实你把你的份都分给了我。我妈晚回家一次,我就被你拉去你家一次,你就饿一次肚子。
我也很难为情啊,所以我就更讨厌她了。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一次又一次地诅咒她。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在能独立生活之前她都是我不得不依赖的人,当然,只是物质上。而我在身心上真正最依赖的人,是你啊。
在盲校上学时,我寄宿在学校。到了周末,同学都有家长来看望,而我只有你。就连学校放假的时候,也是妈妈托你来接我回去。
你也有来不了的手,那时就有一个叫楚元的男生替你来,他站在我面前,使我眼前亮红色的一片黯淡了一点。他的声音很轻却非常清晰:“你好,我是楚元,纪小冉的同学。今天由我来接你回家吧。”说完就拉住了我的手。
我第一次从男生嘴里听到了没有嘲笑语气的话,这甚至让我有点得意忘形到要以为楚元拉住我的手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见。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狼狈和无助,正常人可以将他们藏在内心,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刻在体表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的。别人可以对不喜欢的人和事视而不见,可我是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但是,即便如此,我的耳朵还能听见,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还是会时不时钻进我的耳朵里来,刺痛我本来就疼痛不已的心。
以前你都会大声为我辩解,赶跑那些可恶的孩子,今天遇见视我如平常人的楚元,我心里便有了难以描写的好感。我低着头说:“你记住了,我叫眠知,安眠的眠,知识的知。”
他温和地笑了,答应说:“好。”
3
你喜欢画画,但是每次你画画地时候我就很无聊,所以你便不再在和我待在一起时画画了。到了你去上高中,我知道我们没有原来那么多的时间见面了,我轻轻地扯了扯你棉麻质感的衣袖,说:“小冉,给我画张画吧。”即使我永远都看不到它。
于是你拿出了那套从来不在我面前展示的过的工具,用水彩颜料为我画了一张肖像。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问你一句:“小冉,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你就不紧不慢地回答:“黑色的。”
画好以后你把那幅画送给我了我,我摸着那张纸的表面,薄薄的没有特别的触感,,只能凭空想象,我失望地垂下了眼。你见状忙说:“眠知,等有机会,我给你话一张油画,比这个好看。”油画用的是特殊的颜料,干了以后画布上会留下凹凸不平的质感,而你等待的机会即使某一天能够买得起足够多的颜料,付得起学油画的学费。
也许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忘记了思考等不等得到这一天,但你画画的时候记得,我每一次用手指从画纸上划过,都像划过了一缕缕的忧伤。嘿,为什么你的感情都藏在不易察觉的触觉里呢?可即使是这样,还是被我发现了,我微笑着说:“没关系,小冉,这一张我很喜欢。”
你过生日的时候,刚好在暑假期间,我们两个一起在你家分你一个星期以前就订好的蛋糕,栗子味的,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也不敢去问妈妈,因为我听到有人说,爸爸就是在我诞生的那一天离开了她。如果我去问,一定得不到答案吧。听到我的话,你保住我很认真地说:“没关系,以后的六一儿童节就是你的生日!”我也许没有告诉你我那是特别想笑,因为我发现你竟然也有二逼的气质。
可是你忘记了,总有一天我们就不再是小孩子,要开始面对悲欢离合而学会云淡风轻。
你把一盒小小的巧克力递给我,你说那是你的同学送的,我问你:“是楚元吗?上次来接我的那个人?”你犹豫了一下,用甜美的声音说出了一个令我不知所措的消息:“是的。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假装不在意,但心里万分失落。他是你的男朋友,可也是我喜欢的人啊,我竟然幼稚地猜想,这两件事是哪一件发生在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你产生了一点点敌意。我以为这只是开始,往后我还会一点点积攒我的敌意,像故事里一样跟你展开一场争夺爱的角逐,可你连机会都不给我。
现在想起来,如果我们真的为了什么而争夺起来,你也一定会为了我而退出这场游戏吧。因为你最疼爱的人是我,比疼你自己还要疼我。
我把那盒巧克力扔掉了,我幼稚,我宰相肚里撑不了船,可是现在几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了过去犯下的错误。你们两个都是我很喜欢的人,你们在一起,我应该开心才对。如果那时我早这样想就好了。
4
高三总是很忙碌的,高三就是三点一线,就是熬夜刷题,就是放弃自己的爱好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就是用来盲校看我的时间来准备模拟考试。日子变得无聊极了。
我开始变得很容易失去耐心,很容易埋怨自己、埋怨命运的不公平,我上课的时候总是跟不上同学的进度,如果说以前的日子还算有点色彩的话,那么现在就被抽掉了最后一片光明。我病了。我的身体安然无恙,可是心理处处受伤,就像《挪威的森林》里玲子对渡边说的那样,我总是对自己说:“别忘了,我们可不是正常的人。”
没有你的来访,我把自己锁起来了。
夏天又一次唱响蝉鸣的时候,我收到医院的捐助通知,我可以有机会见到光明了。手术很成功,我想当面感谢这个善良的陌生人,但是护士阿姨说捐助者的身份是保密的。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白色的纱布遮在眼睛前,像蝉翼模糊了光明。
我想摸纱布,手却被陡然抓住,病房里有好闻的薄荷香气,我想了想,微笑着说:“楚元。”
“你怎么知道?”他松开了手。
“秘密。”
拆了纱布以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人是楚元,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长得那样好看,长长的睫毛、温柔的眼神,以及那种淡淡哀愁的感觉,让我想到了你。
我跑去你家的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我敲了很,开门的却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不耐烦地问我找谁。这不是你,你搬走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永远的走了,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我还天真地以为你是去上大学了,你让楚元陪在我身边,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那段时间,能看见的喜悦盖过了其他的心情。我去看了以前我们约好要一起去看的那些风景,我知道了水的颜色,知道了你画的水彩画有多么好看了,你真的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想如果你都不能成为知名画家,那就没有人能成为了。我还知道了黑暗的可怖,知道了各种鲜花的样子,但是当我尝试着去了解一些有你的东西的时候,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的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光年那么久。
跌入谷底一般,我惊恐地发现,我甚至连一张你的照片都没有。
楚元的钱包里有一张你们的合影,我扯了下来,不是因为讨厌你和他在一起,而是太想见到你。我发誓只要你回来看一看我,即使楚元永远只是你的,我也愿意。我竟然笨到想不出你不联系我的原因是什么。
我问楚元,你很喜欢小冉吗?
他回以沉默的侧脸。
“你很喜欢小冉,但是我很喜欢你啊。”我再怎么不明白事理,也能感觉出楚元不是在陪我,而是在等你。那天晚上我在天台吹风,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蹲在台阶上痛哭,声音不大,在夜里听起来却令人心疼。
我走到他的面前,从口袋里拿出来那张照片,在他眼前撕得粉碎。我说:“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如果你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对我失望吧。楚元待我那么好,我却将你最后一张照片撕掉了。我还以为我成为了你们分手之后,楚元等你回头的筹码。
5
楚元离开以后,我也离开了这座到处都是你和我玩过的痕迹的小城,我去了一个陌生而安详的海边城市,终于不用再看着妈妈那张脸,不会再常常想起你和楚元。我遇到一个叫做小期的女孩,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但干净温暖,没有冰凉的忧愁。
我们一起开了一家咖啡厅,就是在这里我明白了世界有多小,还知道了让我内疚一辈子的事情。我看见楚元的时候,恨不能变成一只鸵鸟钻进地下去,可是他站得那么近,让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我是多么想同过去断绝联系啊,现在楚元却要把我拉回现实,他的话字字扎心:“给你捐视网膜的人是小冉。”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里说:“我不想让你内疚。”你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整整一年,我以为只有我在煎熬,在无聊地等待你的高三结束,可你何尝不是在苦苦煎熬着。而楚元在我身边照顾我,也完全是你的委托。你自己走了,留一个空空的房子,一个不明真相的我。
我难以相信,我流泪,我睁开无比疲惫的眼,看见楚元留的字条,我才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真切的。我做了怎样糟糕的事情啊,现在楚元来惩罚我了,无期徒刑的悔恨。我卡在了悲哀而真实的过去和自己制造的美好而虚假的未来之间,进退两难。
“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吧。”小期握着我的手,眼神亮晶晶的。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是特别轰轰烈烈的经历,可是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我就突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我终于蹲下身子哭起来。我哭得比怪兽史瑞克还难看,袖子哭湿了就用裤子擦眼泪。直到两个膝盖都哭成深颜色,我听见小期说:“眠知,我们回去吧。”
小期的声音温柔而带着湿气,恍若从前的你。
小期还说,她不觉得你和楚元有错,也不觉得我有错,只是命运让事情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一步。每个人对人生的预想不同,而你和我想的差异太大,最终都只能完成一半。前半段是完美的,后半段就必有疵病,你是被迫选择放弃,可是我不行,我接受了你能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你眼睛善待这个世界。
我把小冉留下来的那一张水彩画寄给了楚元,告诉他那是你的遗物。他回信说:“眠知,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眠知,即使没有小冉的嘱托,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祝你好运吧。再见。”我笑了,道一声再见,把信件扔进垃圾箱。
小冉,我很想你。但是,既然你不能回来见我的话,那我就自己去找更好的人的更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