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漫长而寂寥的夜,水流盈独坐窗前,陪伴她的,依然只是悠悠梵音,寂寂烛影。
今夜,她本应在木修罗的芳冢前,燃一脉香,倾一杯酒,舞一回剑。但就在回房取剑时,剑鞘上附着一方素绸。
子时,夜惊楼。任逍遥。
看着素绸上那熟悉的清瘦字迹,在烛火摇曳中渐渐化为灰烬,水流盈神情萧索。
这一天终是来了,只是,她不愿意是今夜。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皓月碧空,木修罗紫袖黄衫,衣袂翩翩,水流盈一身男装,暗纹的天青月白长衫临风飘然,与修罗并肩伫立于兰舟上,仿佛一对璧人,看傻了其他泛舟赏月的游人。
岸上得得的马蹄声,在歌舞笙箫的月圆夜,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修罗的脸上却泛起如酒醉般的红晕,水流盈知是任逍遥踏马而来,心里有些酸楚,还是依了修罗的心意,让舟子泊舟岸边。
水流盈犹记得在逍遥清越的箫声中,木修罗款款地向他走去,却见他于马上洞箫轻点,挥手间修罗便如秋风中飘飞的落叶,慢慢的、慢慢的萎顿于地,水流盈还没有来得及靠近,他竟打马而去。
自此,西陵城内形影不离的白衣三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暮色四合,沙漠边缘的塞外小镇与往日一样,一如既往的寂静,只有几十户人家零零落落,散布在镇里。 除了夜惊楼。
没有人能说清,这个酒楼在这儿多少年了,正如没有人能知道,老板娘有多大的年纪。可是,摇摇欲坠的酒楼,娉娉袅袅的老板娘,仿佛和小镇一样,在漫天风沙里地老天荒。
老板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荭草。水流盈每次想起她的名字,都会想起江南水乡的风景,想起家乡草长莺飞的旖旎风光。
她走进酒店,老板娘和往常一样,轻轻的走过来,轻轻的放下一壶酒,又轻轻的离开。 水流盈亦如往常一样,一饮而尽,然后,在桌上放上三钱银子,慢慢的走出去。
水流盈很喜欢夜惊楼,喜欢看老板娘穿着那些轻丝织成、巧手绣就的小袄孺裙,轻移的莲步间,玉佩细碎的丁玲。那细碎的声响,如同她那个早已消逝的青葱岁月。
当年,她也是这样美丽的绽放,只是,那个月夜之后,所有的美好,便如流星、如落尘,了无痕迹,除了仇恨和疑惑。为此,她隐姓埋名入了六扇门,混迹于江湖汉子里,只为了能通过这个庞大组织的每个触须,找到任逍遥。
曾经,小鱼那双好看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水流盈的背影,对店小二阿狐说,这个捕快的背影落寞而苍凉,真是好帅。听见这话,水流盈冷冷的看她一眼,走出酒楼。
小鱼是这个镇上最美的女孩子,阿狐一直喜欢她,可是,谁都能看出,小鱼喜欢上了几年前才来到这个小镇的小捕快,可是,小捕快那张清秀俊美的脸上,一直都冷凛得如同严霜,从来没有笑意。
此时,水流盈换了女装,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惨白鬼魅。她走上高岗,吹起那支竹笛。江南的月色,在隐隐约约的笛声里,谁是那绿衫翩然,青丝萦绕的岁月里,打马而过的少年? 唯一和过去有关的,只有手中的竹笛,腰间的长剑。浪迹天涯的羁旅时光,仿佛总走不到头的路程,终于能有个了断。
子时,夜惊楼已经人去楼空,连老板娘和阿狐都早早去了后院。
一阵狂风吹过,黄沙遮掩了大漠孤寂的月色,酒旗猎猎作响,酒楼的灯笼,在风沙里激烈的摇晃着,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楼外停住了,水流盈坐在靠门的桌子旁,置若罔闻,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握的更紧。
良久,脚步声近了,更近了,一个须发凌乱面容憔悴的男子走了进来,只见他的玄色劲服有些破烂,人也有些萎靡,水流盈在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还是看到了曾经风流倜傥的任逍遥依然傲气的眼神。
水流盈指着对面的椅子,说:“坐。”停了片刻,“喝。”
任逍遥坐下,自斟自饮,满满的三杯。又满上一杯,端起,用沙哑的嗓子说:“三杯酒尽,故人旧情,自此恩断义绝,听闻你在找我,我便来了!”
水流盈觉得眼眶有些潮湿,深吸一口气:“为何?”
“不为何。”他淡淡地说。
“我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你和她更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那日,你为何会突然杀了她?”
逍遥沉默着,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塞外的酒,本来就苦烈,可是逍遥眼神里的苦涩,让酒也变得甘甜清冽。
他一杯接着一杯,他原来握洞箫的手,早已青筋爆出。
水流盈心如刀割,六年前的逍遥,剑眉郎目,玉面皓齿,一身青衫玉树临风,水流盈不知梦见多少回,与他金鞍玉马越过岁月的霭霭烟尘……只是每每梦醒,暗自神伤,毕竟逍遥和修罗,早已是两心暗许,私定终生。
许是酒多了,许是流盈眼里的怜惜,任逍遥长叹一声,说:“我错了,我并不知,那日和她并肩的人,是你……”
“这六年,我无一日不懊悔,也无一日不悲苦……除了酒……我也无人可诉,但我不能一死了之,我要自己这样苟活着,经受这日日夜夜蚀骨的煎熬……”
夜更深了,水流盈看着醉得已然毫无知觉的逍遥,凄然一笑,抽出长剑,刺入他的胸口。
边陲小镇外,那片广袤的桃花开了,云蒸霞蔚如天边最绚烂的朝霞,一场春雨却又纷纷飘落,一地缤纷的红艳。 而今,桃树依然,可谁能觅见昨日的容颜?
水流盈记起,当日最爱这桃林中的残阳,西陵城外,也有这样一片桃林,桃花开时,她弄瑶琴于树下,修罗广袖清歌,绕树而舞,一袭白衣,在纷纷落花中,翩然若仙,逍遥总是取洞箫唱和,此情此景,尚如昨日。
桃林中,修罗的冢旁,新添了一座新坟,水流盈且歌且吟后,饮下手中的毒酒。呢喃着:我说过,我会来陪你,逍遥也来了,我们依旧如故,形影不离,其实六年前的那个月夜,流盈早已离世,和你一起,香消玉勋,在那落花深处,春波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