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二十三回评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


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二十三回评_第1张图片

一、回题的精彩

从词话本到绣像本,这一回标题的简单变化又一次凸显了改写者的良苦用心。

宋蕙莲是二十二至二十六回的主角,她的故事紧接在开启争宠版图3.0版大幕的二十一回后面,有着重要的意义。她用自己的故事为四角争宠提供了天然舞台,成为小说上半部分不可忽视的耀眼所在。上一回宋蕙莲初入读者的眼球,这一回则是宋蕙莲重要的“成长”过程。词话本回题:“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两句话主角分别为玉箫和潘金莲,但其实同时指向宋蕙莲雪洞通奸一事,以这样的方式暗表宋蕙莲,难道还不够好吗?

是的,不够好。

绣像本的回题是“赌棋枰瓶儿输钞,觑藏春潘氏潜踪”。这表面将宋蕙莲的一件事扩容成烧猪头和雪洞通奸两件事,实质上用“瓶儿输钞”表达了小说结构的重要内涵:二十一回争宠版图确定后,潘金莲和李瓶儿两大主角即将展开“殊死”争斗,这里就是第一声信号,并且第一声就埋下了“潘氏潜”、“瓶儿输”的伏线!到宋蕙莲一死,二十七回翡翠轩葡萄架之时,潘金莲发现李瓶儿已有身孕,正面战争将全面铺开,“永不复合矣”。由此可见绣像本回题的深远用意,这是小说的隐秘所在,也是文学的深层趣味!


二、花园美人帮的浪漫——一根柴禾烧猪头

这一回的开头又过了一年,大概是正月初四的日子。花园美人帮的三大美人在李瓶儿房里赌棋。本身下棋是很美的,花园美人也是很美的,然则阳春白雪落到市井就变成下里巴人,接下来的赌注简直让美学家大跌眼镜,三个美人下棋竟为了赌个猪头吃!

“咱们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银子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来,教来旺媳妇子(宋蕙莲)烧猪头咱们吃。说他会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烧的稀烂。”

听起来真过瘾,很有一种小孩子背着爸妈做坏事的快乐。显然,这是世俗的美人,可以做女红,可以下棋,可以在花园里赏花唱曲,也可以吃猪头,也可以一壶金华酒,一碟烧鸭肉,这是商人妇的浪漫,《金瓶梅》的浪漫。和《红楼梦》“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接着锦心绣口即景联句相比,现实了很多,也真实了许多。

现在问题来了,潘金莲这么奇葩的提议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记得宋蕙莲的简历里说她的先夫是厨役蒋聪?显然潘金莲做足了功课,“说他会”意味着是从别人嘴里打听来的消息——宋蕙莲拥有“烧猪头”的才艺。既然这样,潘金莲就投石问路做个“测试”,我的话你听不听呢?我要你烧个猪头你干不干?

赌棋的结果出来了,花园美人帮下棋,如果有一个输家,不用想也知是李瓶儿。李瓶儿的银子买了猪头来,拿给宋蕙莲,“五娘、三娘都上覆你”,“教你替她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这时候宋蕙莲开始摆架子:“我不得闲,与娘(吴月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

宋蕙莲不同意是正常的,这已经不是她的工作了。原来宋蕙莲在厨房上灶,直管领导是孙雪娥,那时候任何一个家族领导,妾甚至是下面的丫鬟,都可以直接问厨房要东西——这一点可以参考十一回春梅闹厨房或者《红楼梦》六十一回司棋闹厨房——因为孙雪娥自己级别低,因为厨房本来也不可能分清来要东西的狐狸后面是多大的老虎。

然则现在她的岗位变了。她分到吴月娘的房里,直属领导变成了吴月娘,也就是说,除了西门庆,未经吴月娘同意,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干活,她很自然地用“与娘纳鞋”来搪塞——随你是谁,想使唤我先问问我领导同意不。

如果我们拿个企业来比方,西门庆就是董事长,吴月娘就是总经理,潘金莲们最多是些副总经理或者部门经理,宋蕙莲现在已经提拔成总经理秘书了,还是跟董事长有一腿的总经理秘书,试问有几个人敢麻烦她干活呢?

然则,玉箫劝她还是乖乖的烧了,省得潘金莲生气,宋蕙莲的回答是“五娘怎么就知道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然后就去烧了,不出所料:

“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比《红楼梦》那些豪奢繁琐的美食平易近人许多,也诱人许多。据说,有人依此研究出一道“金瓶梅”菜——“一根柴禾烧猪头”……

好吧,且按下吃货们的口水,继续研究正题。

明明是“五娘、三娘”要她烧的,为什么玉箫要说省得潘金莲生气呢?宋蕙莲为何又屈服了下来呢?

因为她害怕潘金莲。潘金莲似乎已经知道她的底细,而她却对潘金莲完全不了解;她刚进西门家不久,而潘金莲却是得宠很久的“五娘”,这其中的差别不可说不巨大。更何况,宋蕙莲与主子通奸之事眼下还处在秘密状态,和春梅的半公开完全不同,在得到其他妻妾默许之前,其实宋蕙莲根本没有倚仗。所以,面对潘金莲的“挑衅”和“测试”,她最终选择妥协,一展“一根柴禾烧猪头”的才艺。

结果很不错,花园美人们赞不绝口,潘金莲对“测试”也非常满意。若宋蕙莲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乖乖地屈就于此,保持对妻妾们的谦卑,在西门庆身边努力地往上爬,那么故事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然而,宋蕙莲偏偏不是忍辱负重的人……


三、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

猪头烧出来了,怎么分配呢?

花园在前面,后面的堂屋离厨房更近,所以潘金莲提议拿到孟玉楼房里吃,然则孟玉楼很小心,一则存下一份送给吴月娘,二则建议还是拿到花园子里——否则李娇儿、孙雪娥,你是请呢,还是不请呢?显然,花园美人帮在没有男人的浪漫时光里,已经将旧人们甩到几条街后面了。

开始吃猪头了,真的好吃吗?

好吃!美人们交口称赞,李瓶儿更是发出由衷惊叹。为了表达对手艺的敬意,切了一块递给她,“你自造的,你试尝尝”。宋蕙莲“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旁边立着,做一处吃酒”。

宋蕙莲吃自己亲手烧的猪头,还得磕头称谢站着吃。这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顾荣有一次吃烤肉,见侍者好像在流口水,就把自己的分给他。旁人笑他,他说,哪有整天端着却不知味道的啊。后来每遇危险,常有人帮助顾荣,一问,原来正是当年接受烤肉的人。

这就是等级,对于许多人,这是根本不可能跨越的所在。

猪头吃完了,只剩下吴月娘那份,她怎么看呢?

“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赌胜,亏了一个就不是了。咱们这等计较:只当大节下,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叫将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赌胜负,难为一个人。我主张的好不好?”

吴月娘的意思很简单,赌胜负来吃酒,欺负输的人,多不好,不如大家轮着请,AA制嘛。

这里面的潜台词听出来了吗?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你们花园美人厉害嘛,会下棋……你们这么玩,我们又不会,带不带啊?大过年的,干脆直接轮着喝酒嘛,听听唱戏不是很好?

好吧,大家同意了。赌棋那天是正月初四,然后就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大、二、三、五房排序过去。孙雪娥拒绝参加,理由是她没钱……

接下来是初九?还记得正月初九是什么日子吗?一号女主角潘金莲的生日啊!然则为了写宋蕙莲,作者舍弃了这个好日子,直接“过节玩耍”四个字跳过去,终于到初十,李瓶儿请客。

在花园李瓶儿房里喝酒的空余,西门庆回来了;接着给妻妾们去倒茶的空闲,宋蕙莲乘机跟西门庆偷亲个嘴儿。倒茶的时间毕竟不能太久,亲嘴本身没多大意思,但古人毕竟不能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这个短时间的接触就为了约下晚上找个地方共度良宵——“好生耍耍”。

上一回宋蕙莲与西门庆的“一会”是在花园的一个山洞子里,对此西门庆很郁闷,偌大的家竟然没有一个能让他私密的地方……于是他向潘金莲提出借她的房子用用。在风月场上,潘金莲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啊,不过是借个房间睡一晚,小事一桩嘛,然则没想到的是,潘金莲居然拒绝了

“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问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

潘金莲当然了解西门庆的通奸,但她不会大方到借自己的床给他们,因为如果这事被其他妻妾知道了,那么潘金莲就真的是“俏一帮子哄汉子”——成为全家妻妾的公敌了,她显然犯不着为了这事得罪她们(收用春梅已经得罪过一回,但那毕竟本来就是房里人,说得通,而宋蕙莲可是下人媳妇,完全不一样)。至于问春梅,这是一个极好的托词。春梅的优越地位上回已经分析过了,她可是在潘金莲床上被西门庆收用的啊,她能忍受同样的事情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发生吗,毕竟西门庆“良心”上还记得欠她一个“七娘”不是(所以西门庆到这里就服软了)。

潘金莲都不敢做的事,谁敢?因此,宋蕙莲根本没有成为“偏房”的机会,只能再往花园的雪洞里过一夜。要知道这可是大冬天正月里,卧在比冰还冷的石头地面上,这通奸成本也够高的了。然而更惨的是,就这么差的环境,还隔墙有耳,宋蕙莲枕边的那些个悄悄话,全部落到了花园主人潘金莲的耳朵里。

宋蕙莲主要说了两件事:

一是:“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二是:“你家第五的,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

第一是说潘金莲脚比她的大,且模样不“周正”,也就是裹得有点歪了。第二是说潘金莲是再嫁的后婚老婆。这当然都是事实,可又不是断案,说事实顶啥用?

说潘金莲的脚大且不“周正”,这完全是挑衅潘金莲最为自豪的人生资本,甚至贬低得有点一文不值。

第二点就更糟糕了,直接把潘金莲“气得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为何?倒不是后婚不后婚,而是因为这让她回想起那段梦魇般的岁月——炊饼、寿衣、帘子、砒霜,甚至那把洒金川扇子,她不堪回首也就不堪听到“后婚”的字眼。而且,西门庆是整件事的同谋者,他同样不会愿意回想起那些年轻时的黑暗冒险,尤其是现在万贯家财、三妻四妾的时候。

所以,虽然西门庆没说什么,但宋蕙莲这回轻佻的得罪对潘金莲实在是刻骨铭心。“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潘金莲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侮辱和仇恨的。虽然第二天知错了的宋蕙莲对潘金莲大献殷勤,但为时已晚,潘金莲已经开始积蓄报复的力量,等到机会来临时,宋蕙莲甚至连后悔都顾不上了。


四、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前文说了,宋蕙莲确实有一个成为妾的梦想。有梦想是好的,万一实现了呢?然则,有梦想就得去努力,否则天上掉个西门庆也掉不下个“七娘”啊。

的确,与西门庆通奸,她已经成功地迈出了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步。并且,西门庆还很喜欢她,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要想实现“七娘”的梦想,那就应该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枕边风中加油升级,然则宋蕙莲根本没有这种打算,如前所见,她在第一夜里,竟然忙着鄙视她的潜在对手——潘金莲……

如前所言,我们可以轻易地帮宋蕙莲找到她成功的最佳途径——因为现在没有一个妻妾有子(按时间倒推,此时李瓶儿其实已怀孕),只要她能把握机会生个孩子,那别说春梅了,潘金莲也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她还可以选择跟吴月娘或者李瓶儿站一个队伍嘛!

也就是说,在妻妾争宠的大环境里,你必须自己有料——有孩子、有财或有色,或者寻找一些后援、靠山、统一战线,孤军奋战的困难不仅在于面对每个强大的敌人,更在于那些敌人会联合起来先剿灭你……

然则,宋蕙莲根本想不到这些,她以为有了色,有了西门庆的喜欢,就等于有了梦想,有了一切,她甚至轻薄、自大得让所有人都惊奇地“侧目”以视,如同异类一般……

一、西门庆怎么看她?当潘金莲哄骗说雪洞里的侮辱之语是西门庆亲口告诉她时,宋蕙莲竟然直接跟西门庆理论,此时的她以为一夜风流后,自己已经在西门庆心中留了位置。然则到宋蕙莲殒命之后,我们会看见西门庆有多冷淡,有多么的无所谓。

二、妻妾们怎么看她?宋蕙莲与西门庆约下了晚上雪洞见面,瞬间兴奋得以为自己是妻妾们中的一员,在她们打牌的时候多嘴支招,惹怒了孟玉楼:“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有些版本此语为玉箫所说,明显不对),一个“处”将宋蕙莲踹得远远的,你以为自己现在是谁了呢?于是宋蕙莲“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绯红了面皮,往下去了”。

三、仆人小厮们怎么看她?宋蕙莲与他们不过是同一辈分,然则她占着西门庆收用公然支使他们做事,不言而喻,做事的人能心理平衡吗?傅自新、贲四这些人,所做的工作多是跟西门家的买卖及各种大事相关,一般家里的妻妾都不会直接用到他们,宋蕙莲竟然“麻烦”上他们,妻妾们怎么看呢?

四、同辈仆妇们怎么看她?这大概是宋蕙莲最大的悲剧。春梅虽然被收用,被疼爱,然则她一直稳稳地站在丫鬟的位置上,在酒席上乖乖地和玉箫、迎春、兰香们站在一起……宋蕙莲不是这样,用平安的话说,“嫂子,将就着些儿罢。对谁说?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或许她以为自己是丑小鸭变成了大天鹅,飞到“高枝”上再也看不起同辈的仆妇们。然则这不过是假象而已啊,当她被打回原形坠落人间的时候就会发现,最先冲过来啄她的,不是天鹅,恰是那些曾经的小鸭们。

本回绣像本结尾,用一句诗“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表达了对宋蕙莲的鄙视。再回到开头,篇首词这么写到:“说不愿丫头,愿做官人的侍妾。他坚牢望我情真切。岂想风波,果应了他心料者。”或许真是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宋蕙莲若有一些美好未来的希望,难道不是她自己亲手毁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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