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金庸:他不轻易得罪任何人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神雕侠侣》

忆金庸:他不轻易得罪任何人_第1张图片

我买的第一张偶像不干胶,是83版的《射雕英雄传》,当时并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的一个下午,我能坐在维港的半圆形玻璃办公室,面对金庸亲自提问:

“你的小说里,为什么喜欢安排一个男英雄出来,周围就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怎么老这样子?”

他回答说:真英雄的话,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正常吧?

“那为什么总处理成这些女孩子都很坚贞不移,一定要跟他好,如果不能嫁给他,就要死要活的样子?暴露了多少有点重男轻女吧?”

他很耐心地解释道,“一个人受社会影响很大,这在当时就很正常。要说重男轻女,好像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子。我就有四五个祖母;再早一点,曾祖父都有七八个太太,(这种情况)很多很多。只有一个少奶奶的(少爷)就很出名。我去参观过一个人(的住所),发现他的电话线(分别)通到各个姨太太房间,他共有13个姨太太!”

那时我年轻,喜欢坚持自己的道理,但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世界,所以特别不平这件事,记得金庸的结论是:“优秀的男孩子,都是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就像漂亮的女孩子,周围也有不止一个男孩子呀。”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并不是每本书都这样设计,《神雕侠侣》里面,杨过就只交往过小龙女一个女朋友。”

关于这个问题,问到这里我才罢休。

每一个人,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金庸去世刷屏,大家并非不懂得每个人都将有这么一天,可就是放不下自己的一段青春,这段青春曾经有一部共同的诠释,分属14个故事,这就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每个人的青春注解,都在这本书里有过雪泥鸿爪,就像我一定要问出杨过和小龙女才能结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如今这个执念被金庸带走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如此精准地描摹出我们的武侠青春梦,我们不是放不下执掌这片武林的人,我们是放不下自己这颗孤悬旷野的心。

今天想来,金庸就是这样一个在礼节上滴水不漏的人。他不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有点年少轻狂,他也愿意从他的角度,尽量让你接受他的观点,并且接受得舒服。

其实说来,我和金庸不止这一次见面,2005年明报主办“世界华文旅游文学大奖”,金庸是顾问,我得了第一名。

颁奖礼上,金庸带着太太来听古琴,旁边有人絮絮地跟我八卦:“他(金庸)当年常常去一家咖啡店,他太太(当时只是粉丝)天天穿白衣扮小龙女在他眼前晃,后来就娶了她了……”

听上去很传奇,我转过身去仔细观察他们伉俪,查太太文文雅雅的,并不大像很有心机的样子,但能嫁给金大侠,应该也是一代女文青的春闺梦吧……

当夜的琴与箫合奏,都是男生,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人讲解,颇有点江湖仙乐飘摇的意境,只是二三十人安安静静地听,听完琴,两人就走了。

金庸与第三位太太林乐怡。

旅游文学奖除了奖金,还有几千块书券,可以在明报出版社买书,我就买了一整套的金庸全集。

在我离开上一家公司的时候,这套书还留在公司书架上。奇怪的是,我当年买这套书,千里迢迢从香港托运回广州,丝毫不嫌沉重;但当我离开前东家,竟是疲倦不堪,再没有任何力气在同一座城市中挪动,有人向我借书,我也慷慨出借,大概心里知道,它们是再难凑齐的了。

数年前来广州的前一晚,我坐在西安家里清点我的不干胶,从第一张“射雕”已经积攒到9大本相册和5纸盒单张,我妈问我搞这些有什么意义?我说就像你集邮一样啊。

许多年后,我竟然轻易佚失了明报版金庸全集,这些得与失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有时仅仅因为得到困难才倍加珍惜。

在Running小记者课堂我讲过一件事,那天采访金庸的时候,猝不及防问到一件事——“最遗憾的事?”没想到金庸回答说,他儿子当年在美国为情自杀,而他当天还在坚持写社评。

我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过于残酷,但已经刹不住车了,天色黑下来,维港亮起灯光,我们的话题也跌落在这片黯淡的气氛中,金庸说他坚持写完文章,慢慢把灯关掉,找沙发坐下来,才开始一个人陷入悲伤。

金庸的大儿子查传侠(左一),当年自杀时年仅19岁。

采访完毕,我们起座,收拾,告别,去洗手间,我在走廊里迷了路,恰好碰上金庸,我说,你来……?他说,我来送送你。这就是他的周到,他在悲伤的余韵之中仍不忘记给一个轻易断言他“重男轻女”的小记者带路,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作者: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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