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兴聘
阳光透过污秽的玻璃窗和窗帘缝隙，倾泻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以及靠在墙角的吉他和我的脸上。我的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全身汗津津的，胳膊和腿疼得发酸。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如梦似幻地轻柔飘舞，宛若刚出生的灵魂在空中游荡。
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站在床边的半身镜前化妆。地上散落着薯片、方便面袋、饼干盒、麦当劳包装袋……准是我昨晚喝多后不小心撞倒了垃圾桶。
“被我吵醒的？”
忧忧正在穿那不合她尺寸的内衣，头也不回的说道。
“咳……不，是窗帘，遮不住光。”
我感觉喉咙里有团火似的干得要命，只能小声嘟囔着。
“和你说，我现在急死了，剧组有个有台词的角色说会留给我哟，我得赶过去。”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出她那骄傲的笑容。
我起身靠着枕头，破旧的半身镜里照映出忧忧的半张脸，明知道去了多半也会一无所获，但她每天总是不知疲倦的打扮着自己。
“我说昨晚……后来怎么了？”
“你和叶子把一男的鼻梁都打断了，血呼呼地流。你们真喝的不少，也不想想，就你们两个男的，人家几个？幸亏我们跑得快。”
我隐约记起来，昨晚我、忧忧、叶子和小艾莉在酒吧的时候，喜欢摄影的小艾莉对着几个人照相时引起了对方的不满，我和叶子跑过去和他们打了起来。叶子是我大学的朋友，小艾莉是她的女友。
床头柜上的银色纤窄zippo火机被阳光照耀着，散发出微弱而璀璨的光芒。那是去年圣诞节忧忧送我的，纯银色没有任何图案，她知道我喜欢。我觉得有点饿，便随手捡起了地上的薯片袋。
“还有烟吗？”
“你的昨晚都抽没了，想要的话我还有。”
“不是薄荷味的？”
“我就想不通了，”忧忧在套丝袜，由于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地，“一个大男人怎么只抽薄荷彩？”
我懒得说话，把薯片丢在一边，拿起了一本《春雪》看着，床头柜上还有好几本书，全是从叶子那拿来的，忧忧偶尔也装模作样的拿一本翻翻，但我知道她压根儿看不进去。
叶子毕业后和我一样留在北京，整天写些自以为是的小说，每当有新作品了都会发给我们看，但说实话我都没认真看过，因为觉得无聊透了。
吉他纹丝不动的呆在墙角，银色的琴弦和黑色的琴头在光照下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和屋子里的其他东西显得格格不入。
“帮我拉下拉链。” 忧忧后退了几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把弄着头发，“今晚你还去ZOO吗？”
“不去了，上回我在那唱歌的时候，有个染着绿色大背头的小混混醉醺醺的在那嚷个不停，我把他牙打掉了一颗。”
“其实你只是单纯看他的头发不爽吧？”
“也不是，其实是那小子居然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和白裤子！你知道的，他那样根本一点也不搭嘛，越看我越火大。”
忧忧仰在床上哈哈大笑，有气无力的说：“阿信，你不像歌手，像个疯子。”
地铁上，每个人都低头玩着手机，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地铁内时不时的传来微信消息声。北京就是怎么一个奇怪的地方，在这你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却唯独找不到一个开心的人。
下午跑了三间酒吧都没谈妥驻唱的事，我索性约了叶子去昨晚的酒吧玩玩。
晚上九点我到了酒吧，无聊间居然看见了一位圈内颇有名气的音乐人J，他静静的听着台上的演唱，左手撑着脑袋，随着旋律轻轻用右手指敲打着桌面。他一定是来发现新人的，我知道这是次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激动和紧张让我手指尖儿都发麻。我好不容易过去鼓足勇气向他说明了我的意思，演奏了一首我自认为最成功的作品。
“还行。”J喝着酒说，“旋律很清新，唱功也很不错。”
他手中的玻璃杯由于室内的光线，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那……我有机会出道吗？”
“啧啧……为什么会怎么想？”他咂咂嘴，好一会儿沉吟道：“音乐这碗饭不容易吃，还是当成个爱好吧。”
他移动了下身子，手中还是拿着酒杯，但由于角度的变化，被子上的只呈现出了橘黄色的亮光。
“为什么？不是说我唱得不错吗？”
“外行看来，是还好……”J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我，这下杯子完全隐匿在了黑暗中，“但你的音色并没有什么特点，唱歌比你好的人我见过的实在太多了，你的旋律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我的脸热的发麻，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肿胀的猪头。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抄袭，这是绝大部分创作者都会有的毛病”。J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放在了桌子上，玻璃杯又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接着又缓缓开口“由于你们吸收的音乐太多太杂，没有能力——或是说一种才华，把那些东西完全捏碎、挤压、变形、最后再拼起来、打磨好，使其完全成为自己的东西，却没人能看出原材料是什么。不仅音乐人创作时是这样，包括画家、小说家、舞蹈家……都需要具备这种才能。”
我想起了刚步入大学的自己。从小我学习成绩一直很普通，也没别的特长，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喜欢音乐。我一进大学就加入了吉他社，几乎每天都照着买来的书勤奋的练习吉他，也许是自己还真的有点音乐天赋，我的水平很快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我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们羡慕的感觉，便对音乐越来越有信心了。
接着我和几个喜欢音乐的朋友组建了乐队，起初只是翻唱歌曲，后来原创了一些音乐，大部份都是我自己写的，周围的朋友对我的创作评价很高。我们经常在学校表演，也参加过很多比赛，拿了不少奖，但过了不到两年乐队就解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逐渐被女生和游戏所吸引，对音乐失了兴趣，只有我一个人还对音乐这条路抱着满腔的热情。大学四年里除了音乐我什么都没用没有学到，最后靠着两条烟和一顿饭才拿到了毕业证。
毕业后我和家人说留在北京工作，父母以为我在这里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每次他们说要来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我尽可能的参加各种业余歌唱比赛和选秀节目，起初总是预赛就被淘汰，后来逐渐取得了名次，但终究没什么新的突破。我也给音乐公司寄过唱片，但都石沉大海。我奔波于各个酒吧和街头，一次在酒吧唱歌时认识了忧忧并开始交往，因为我们都是正在为梦想拼搏的人。
台上的一首歌曲结束，观众的叫好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把我拉回了现实，这时我才发现叶子还到，我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已经十点半了。
这时酒吧门口堵着小一群人，我过去发现叶子正倒在地上，左摇右晃地不断呻吟着。我快步跑到他旁边，突然间我的脑袋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接着又是一记重拳，我觉得左脸好像变形了，耳朵里发出阵阵嗡鸣声，又咸又涩的液体像婴儿的口水般不断地溢出……
“昨晚你们不是很嚣张吗？今天怎么成狗了？”
我躺在地上，手捂着肚子，感觉肚子痛的活像破了个洞，如果不捂严实点儿，估计肠子都要漏出来了。我不知道那群人具体在说什么，只希望他们打快点，现在我只想躺在地上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酒吧门口只剩下我和叶子两个，我们俩靠在墙边大口喘着气，吉他被砸的稀巴烂。这是一个星光满天、很闷热的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似乎升腾着热气，不远处的高楼看起来都在摇晃。
我从兜里拿出快被挤烂的香烟准备点一根，我突然发现火机不见了，那个忧忧给我买的银色zippo，我慌了起来，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发疯似地找了起来。
“诶！是不是在那儿。”叶子艰难的伸着手指了指路灯的方向。在惨白的灯光下，银色机身上透着寒冷的光。
“今晚的经历要是写进我的小说里一定棒极了。”叶子靠着墙站了起来，“阿信，小艾莉要是在的话肯定会用她的单反给我们来一张， 说不定咱们俩的照片还能拿去展览呢！”
我猛吸了一口烟，薄荷的清凉瞬间灌入胸肺，我觉得好冷。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我躺着床上看书，暖气似乎又出问题了，书页仿佛变成了薄薄的冰片。
忧忧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她的貂皮大衣——对别人总说是真的，实则是淘宝上的廉价货——上落满了雪，积雪慢慢落在地板上，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阿信啊！”忧忧的脸色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不骗你，这次我真的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熬了怎么久，我总于要红了！”
我扶着忧忧坐在了椅子上，轻轻把衣服上的积雪拍干净。我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儿，浓烈的我直犯恶心。我想帮她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但她一直嚷着要和我喝酒庆祝，还把屋里的酒都拿了出来。
忧忧一直在说话，但我多半都没听清。即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语调时高时低的，有时候像在笑，又有时似乎带着哭腔。一句话或是一个词总是不断的重复着，就像一台喝多了的收音机。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开始发烫。忧忧点着了一根香烟，贪婪的吸了一口后把烟高高举起，眼睛似睁若合，烟雾升腾起来，若有似的的凝聚成一团儿，我呆呆的望着一股青烟飘向橘黄色的吊灯。
“阿信……我觉得房里好闷啊，我出去兜风，就用我们前不久向小艾莉借的二手车。”忧忧的舌头都快打结了，“好吗阿信，走吧，我快闷死，求你了，阿信。”
午夜的郊区路人迹罕见，破旧的二手沃尔沃里不时从窗外飘来雪花。我感觉自己似乎躺在一艘小船上，摇摇晃晃的好难受。
“把车窗关上，我有点儿冷。”
“不，关掉窗子还算什么兜风啊！不行。”
忧忧手握方向盘，她从出门到现在一直声称自己有驾照，但我从没听她说过。
我几乎瘫倒在副驾驶上，胃里不断的翻腾，我好想吐，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懒得打扫这破车。
“阿信，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知道为什么吗？”
车子漫无目的的行驶着，我不知道现在我们在哪，也不知道我们将要去哪。
“我记得，当时我在酒吧里弹唱《阴天》，你还想听？”
冷风不断的拍打着我，我感觉脸像是被割伤般的疼。
“你少臭美了，我告诉你呀，你那首《阴天》唱的烂透了，自己还乱七八糟的乱改一气，我当时听着差点没笑出声呢。”忧忧说着撅了撅嘴，“和你说呀阿信……后来你一个人走在街上，我觉得你那时的背影好孤独啊，身上背着吉他，就像个流浪的剑客，帅死了。有句话不是‘越是孤独的人越有吸引力’嘛。”
我笑了起来，虽然脑袋还是很难受，但我真的好想笑。车窗外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深邃大海，即使不知道随着海浪我们俩会飘向何方，但我现在还是想睡一觉，等着明天太阳照耀在海面上时悠然醒来。
“‘梦想’这个词到底是不是美好的？我觉得我什么也没做错啊……”
忧忧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
“阿信呀，床头的那本《春雪》你看过是吧？就是那个三岛什么的人写的，你记得里面清显和聪子在春雪中的马车里幽会的场景吗？他们接吻的情结写的好美，我印象可深了。”
忧忧散落的头发随风飘舞着，但她毫不在乎。
“不觉得现在我们这样就和书中的描写很像吗？我们俩、飘雪、车内……”
不知是车速加快还是雪下大了，雪花洋洋洒洒的飘散进来，落在车内，以及我和忧忧泛着红晕的脸上。
“阿信，亲我……”
在这午夜的凛冽寒风中，忧忧那近乎哀切的娇滴滴的声音似乎快被吹灭了。
我原本快要结冰的鼻子和嘴唇触及到她的脸颊变得暖和，就像寒冬中把手伸进温暖的被窝里那么舒服。忧忧在流泪。
突然车子被浪打翻了似得剧烈的晃动，等我的身体静止了的时候，世界似乎倾斜了。我看见倒掉的人影、路标、树木、闪烁的救护车灯以及五彩斑斓的街道。
几个人围着我不停说着什么，我懒得搭理他们，因为我好累……
忧忧不在了以后，我辗转换了好几处住所，依然为了音乐奔波于北京的各个街头。
我有时会想起忧忧，每次想起她都是在无精打采的时候、失眠的时候、繁忙间嫌隙喝上一杯酒的时候、醉酒后第二天精神萎靡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堵车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影像是平时充满斗志的她和那晚满怀伤感的她相互交错的幻影。
有一天叶子突然联系我，说小艾莉听从家里的安排要去美国留学进修摄影，而他也打算回老家成都去考个公务员什么的。叶子说“也是时候把梦想变成爱好了。”
阴冷的雨水敲击在我身上，我的衣物变得沉重，难以忍受，沉甸甸的保护着我，我意识到，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正依附在雨水中，占去自己的思想。
而在雨天里，太阳不甘示弱的奇迹般撒下阳光余晖，地面上的黑色点印肉眼可见的消融。
水珠垂荡在衣角，鬓角，任何具备攻击性的物体上，宛如通明的果实尚未成熟的挂在路边，每一颗果实的内心，都藏有觉悟和不安，我是其中的一颗，忧忧、叶子，乃至小艾莉，他们都是这些形态相同的水珠里的某一颗。
叶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新创作的一首歌曲正准备投给唱片公司，我相信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歌名叫《忧忧》。
叶子说：“阿信啊，你真是个疯子。”
你夺走一切
一点不留
忧忧
不知为何
这城市缺少了重要的东西
那是种气氛
甜蜜的气氛
忧忧
都在寻求着意义
没有毫无意义的东西
那是种心情
快要融化般的心情
忧忧
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
我想再次与你邂逅
忧忧
那是种情绪
甜蜜的情绪
来尝尝吧
你会想跳舞的
忧忧
鸟儿飞过来
他们在抽烟
带着奇异的芬香
鸟儿看着我
它们在询问我
还是我的梦想
忧忧
好啦，快回来吧
忧忧
忧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