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爹平生三大爱好,喝酒,品茶和交友,前两者是为了给后者做铺垫,无须多言。而这最后一个,却是最值得称道的。
据我多年的观察,老爹的一众江湖老友,可谓是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其中几位骨骼惊奇风格迥异的,还真是堪称传奇。
人称“老张”者,微信昵称“人中怪”,人如其名,其怪诞程度可排上老爹朋友排行榜的前三甲。
老张很潮,穿搭是纯纯的欧美范儿,只不过时代错了。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翻版卓别林,大皮靴,小西装,礼帽换成鸭舌帽,最像的当属那极具标志性的山羊胡。当然,这还不够传奇,最传奇的是老张那苦等三十年姗姗来迟的今生挚爱。
柴米油盐酱醋茶,情到深处是芳华。故事很普通,没有什么惊天动地,各位看官若是有兴趣,请听我细细道来,这个虽不是一眼万年,却是一眼半生的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伟大的邓爷爷在中国南海画了个圈……好吧,扯远了。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圈,改变了一个蜗居在中国东北小山村的小伙子。
八十年代的东北老家,虽说是重工业基地,但也仅限于城市内部,广大农村地区,还是很穷的。大家都穷,但还不至于到揭不开锅的程度,人们也就本着“穷就穷过,富就富过”的思想,多数家庭图个安稳,无知无欲。
老张家里的情况,其实并不算特殊。家中长子,尚无妻室,下面两弟一妹,与父母、祖父母挤在三间生产队解散时分的两间半大瓦房里。那时候的中国,人口红利还没有到来,农村人口想要生存,无非就是靠着一人几亩的口粮地。眼看着家中老大到了成家的年龄,父母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家里多了个壮劳力,忧的则是这一笔彩礼钱要从哪出?中国人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不准备像样的彩礼,哪有媒人登门呢?
一日吃完晚饭,老父亲当即拍板,把家里唯一的老黄牛卖了,到供销社去排队买三大件。要知道,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连买粮买布都是要票的,三大件更是一票难求。
父亲做了决定,靠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眉头紧锁,儿子更是一声不吭。
第二日一早,全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张家的儿子丢了。
丢了是外人的传言,没办法,小村子太落后,没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张当年是连夜从家里离开的,走之前拿幺妹写作业的铅笔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出去闯了,别惦记。
接着,就是一个出走半生的故事。
老张先是步行三十多里路走到县城,本想到建筑工地谋个饭碗,在家里的时候,谁家建新房他也常去做力工。奈何老张身材瘦小,长得也不够机灵,不到二十岁却沧桑得像个老头子,工头只看了一眼就把他打发走了。
吃了无数次闭门羹之后,老张学聪明了,无论是小餐馆、理发店,还是洗车行,进门见活就干,只求老板赏口饭吃。
便是在那时,老张遇见了今生的贵人——六子。六子比老张大五岁,和老张一样,穷苦人家出身,老家在河南,人口大省,出了名的人多地少,农民一年的收成还不够吃饭的。生活所迫,六子扔下老婆孩子一个人出来闯,为了挣钱,山南海北,辗转各地,什么都干过。
虽然境遇相同,可老张和六子的第一次见面,却并没有什么惺惺相惜,甚至反差还挺大。
老张的老家产煤,有几个国营煤矿扎根于此。六子经人介绍,结识了能在矿上搞到低价煤的朋友,于是来东北做起了倒卖煤的生意,从矿上低价买进,再运到南边的省份,高价卖出。
遇到老张的那日,六子惯常来矿边上的一家羊汤店吃饭,老远看见个衣着单薄的小老头,逮着人就问:“老板,缺人手吗?我能干活,给口饭吃就成。”六子从旁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原来是个年轻人,只不过长得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
六子在外闯荡多年,遇着坏人不少,但也多亏有不少好心人倾囊相助。眼见这人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刚动了恻隐之心,准备上前去,能帮一把是一把。奈何直到自己进店去,这人都没朝他张口。
六子端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吸溜吸溜喝起来,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自己看起来就那么寒碜吗?门口那人见人就问,唯独越过了自己。河南人爽快,心里憋不住事儿,当即到门口揪着老张就进了门。
“我手里有活儿,敢干么?”六子也不废话,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
老张瞅着六子手里的羊汤,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地说道:“犯……犯法的事儿俺可不干。’
六子心下了然,敢情这厮是瞅着自己不像好人。
”犯法倒不至于,但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只要你踏实跟我干,不仅吃喝少不了你,年底我还让你给家里过个好年。“六子出来闯的早,跑江湖有年头了,当即猜透老张的心事。十一月的天气,再过几个月就是过年,在外边混的,谁还不想拿点钱回去,让爹妈过个好年?
就这样,老张成了给六子跑事儿的,只要六子不方便出面或者忙活不开的事情,他都顶上。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办起事儿来机灵着呢。
时间久了,六子也愈发信任老张,所有业务,自己只负责谈价,煤从矿上出来,由老张去接收,再雇几个力工装车,押送到各地的煤贩子手中。
六子顾家,虽然没少赚钱,但从不舍得乱花。每次都是攒着厚厚一沓钱,包得里三层外三层,邮回河南老家。
“老婆总心疼我在外边挣钱苦,真让她见着钱了,也就安心了。”六子叼着烟,把信封装好,和老张自言自语道。
老张心想,这得是个多么懂得持家过日子的女人啊,等以后挣了大钱,他也找一个这样的女人,不求太好看,能踏实和他过日子,照顾老人孩子就行。
一语成谶,老张后来真找了这样一位女人,只不过这女人迟到了三十年。
老张本以为跟着六子踏实干下去,攒两年钱,不仅能娶个像样的媳妇,还能给家里盖上三间大瓦房。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六子在矿上倒卖煤,虽说疏通了一些关系,但毕竟有些疏漏。再者树大招风,他一个外地人,无依无靠就能在东北发家致富,必然招人眼红。
事情发生在老张遇到六子的第三个年头,农历冬月,六子本想最后卖一笔,就回老家过年。谁知在谈完价回住处的路上,突然出来一伙人,刀枪棍棒一通毒打,六子倒在了血泊中。
据老张后来回忆,当时他找到六子时,脑子里纠结的是这到底该送医院还是火葬场……
六子身中13刀,几乎被砍成个废人。老张垫上了医药费,又在六子的住处翻到了河南老家的电话。
老张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使电话,战战兢兢不知道要怎么拨号,电话是打到六子老家的村委会。老张和村委会的领导说明了情况,还特地叮嘱不要告诉六子老婆实情,就说六子想让她来东北一趟。
老张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车站接到凤英时的情景,与想象中的六子老婆不同,这女人一点都不漂亮,甚至……还不如东北女人长得好看。明明才二十多岁,却皮肤黝黑,看上去像是操劳了半辈子。但不得不说,六子的老婆确实是个贤妻良母。
在出事之前,六子从没和老张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老张只知道他有个老婆,有个女儿。见到凤英后他才知道,六子其实比他还不容易。六子是家里的长子,上面不仅有一双父母,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底下两个妹妹年纪尚小,一个弟弟从小患上脑瘫,整日需要照料。一大家子人都靠着六子一个人,所以他这些年怎么赚钱,都是入不敷出。
凤英来到医院,没有哭也没有叫,撸起袖子就干活,昼夜不歇地照顾丈夫。六子命大,13刀都没刺中要害,但也伤到了脏器,从今以后都得养着,相当于废人一个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老张由衷地佩服凤英这样的女人,嫁给这样的人家,现在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都成了废人,这要是搁到别人身上,早跑了吧。
老张人穷,但志不穷。当年遇着六子时,也是寒冬腊月,从家出来时没有棉衣,一件单衣穿了好几个月,六子见他可怜,当即领他买了件旧大衣。虽说不是什么好衣裳,但他真觉得六子把自己当亲兄弟了。更何况若不是当年六子赏他口饭吃,他哪能混出什么名堂。
六子出事后,老张把这几年攒的娶媳妇的钱,还有准备以后给家里盖房子的钱全数拿了出来,交到医院。他知道到六子出院,这些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于是又回到家里,东借西借,街坊四邻议论纷纷,爹娘看着他借钱借疯了的样子,担忧地问:“娃儿啊,你这是搁外边摊上事儿了啊!”他把钱装进口袋,闷头不语,临走只撂下一句话:“钱我会还上的,你们放心。”
凤英朴实,但绝不傻,她眼见六子一天治疗不断就知道一定是老张给续的费用。农村女人没见过大世面,凤英找人借了纸笔写下一张欠条——“欠张老弟的医药费,俺会还”。下面郑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这张欠条,没有金额,没有日期,没有落款,甚至语言都让人哭笑不得。但也正是这样一张欠条,把一个东北汉子感动得稀里哗啦。
凤英追到老张家里,使劲把欠条塞到老张手里:“弟,你听嫂子说句话,你对俺们的情谊俺懂,可这钱不能白花你的。你放心,俺肯定不会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的,这欠俺以后挣钱肯定还你。为了让俺和娃儿过上好日子,他啥子苦没吃过?现在自己都成这样了,俺要是再不要他,那这一大家子人可咋办呀。”
老张看着女人沧桑的脸庞,抓着自己的手上满是老茧,突然就想掉泪了……这样的女人,本该值得好好疼惜……
凤英后来带着六子回到了河南老家,老张买了轮椅,送他们上了火车,13刀下去,没能要了六子的命,却也相当于废人了,后半生都靠养着了。
后来的后来,老张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辗转各地,去广东倒卖过皮鞋,去山东开过面馆,也去内蒙养过奶牛……
什么?你问他去没去过河南?
去过,怎么可能没去过……
凤英带六子走时,曾要过老张的地址,说以后还钱寄过来。老张眼见这支离破碎的家庭,怎么忍心让她还钱?便随便编了个假地址。如此一来,凤英便失去了和老张联络的方式。
老张去河南时,距离六子出事已经十年整,六子家里所在的村亦是没有这一家人的行踪,只听说六子祖父母皆已去世,凤英为了维持生计,带着一家老小进城讨生活。
有人说凤英带着全家去北京乞讨了,有人说六子两个妹妹都已经嫁人了,还有人说六子病情加重,凤英带着他去寻医了……
所有这些传说,没有一个说凤英扔下一家老小自己走掉的,一个人品行端正的好处是,即使造谣,人们也不敢胡论是非。
后来的后来,老张依旧各地奔走,虽没赚什么大钱,但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帮着两个弟弟讨上了媳妇。至于他自己,按老张后来的话说就是:“有钱都攒着给家里了,没钱,谁跟你?”
的确,娶媳妇,怎么着也得有点资本,老张本就其貌不扬,钱又都用来养家了。一来二去就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岁数大些,他自己都不想这事儿了,倒是父母,愁出了满头白发。老张说他最遗憾的事,是没让爹妈见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说上媳妇儿(东北话,娶媳妇的意思)。
这个世界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组成的,大起大落的人生,多半是影视剧中的题材。老张深知这一点,踏实地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年复一年。
天命之年的老张回到了东北,在省城帮衬妹妹做卖鱼的生意。依旧是鸭舌帽,山羊胡,手里拿着个石楠木烟斗,俨然一个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好多顾客都以为他是附近几家店面的老板,手握整条街商服那种。
每逢这时,老张都要委屈巴巴地和身边朋友吐槽:“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这整的,好像我多能装X一样。”老张啊老张,你其实不用装,就有那个气质了。
老张心疼妹妹,为了让妹妹能睡个好觉,他谎称自己岁数大了习惯早起,便每天早上开门卖鱼。常逛市场的都知道,早上买鱼,最新鲜,所以对于卖鱼人来说,早上也是一天中最辛苦的时刻。
是日清晨,老张像往常一样拉开店门,开张卖鱼。“老板,这个鱼给俺来一条。”一个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响起。做惯了东北人的生意,忽然出现了外地口音,老张便抬头看了一眼。
一眼万年!
面前的妇人,微胖,皮肤略黑,脸上是不同于同龄人的沧桑。但就是这时隔30年的变化,却让老张险些老泪纵横。
“嫂子……”他看着妇人叫道。
“啊?”妇人茫然地看着他,并没有觉得是在叫自己。
“嫂子,我啊,小张,当年和六哥在煤矿……”老张着急了,这怎么能认不出来呢?自己没怎么变啊。
老张啊老张,你从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变成了画风迥异的中年怪蜀黍,这变化叫不大?
据老张的妹妹回忆,那天她是被旁边店铺大姐的连环夺命call紧急召回店里的,理由是她家大哥大半辈子头一回不靠谱,扔下整个鱼店和顾客走了……
三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三十年里,中国从一个贫困线上挣扎的国家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像老张这一代人,已经从意气风发变得满头华发。
凤英是跟随女儿来到东北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她也便跟了过来。后来,女儿在东北嫁人,扎下了根,她也便留在了这。最难的日子挺过来了,也便没有什么了。
六子在跟凤英回河南老家后的第八年去世了,当初的伤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大不如前,最终疾病缠身,实在熬不住了。六子临走的时候,常跟凤英念叨老张,说这混小子,不让咱还钱,给咱假地址,等我没了,你也得找着他,那小子不容易,也是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活。凤英总是连声答应着,这些年无论再难,也没停下过对老张的寻找。
六子走后不久,家中老人也相继去世,六子那脑瘫的弟弟被已经嫁人的姐姐接去照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只剩下凤英和女儿相依为命。
老张后来说,那天他问凤英这些年是不是很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多难受的事儿。谁知凤英却平淡地笑笑,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女本柔弱,惟妻母刚。那些年的凤英,要说难比谁都难,说苦比谁都苦。带着六子回家后,一家人生活没了指望,种的地还不够糊口,遑论六子后续的治疗费用。无奈之下,一家人只能选择远走他乡,指望进城能给他们带来生机。凤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妇女,到后来的走南闯北精明能干,这其中所经历的艰辛,可想而知。
最难的时候,一天做三份工,早上炸了麻花出去卖,白天在工厂里,推着轮椅上的丈夫,拉着手里的孩子去上班,晚上在街上摆地摊。但即使这样,整个家庭依然入不敷出。于是,那些年的凤英,什么赚钱做什么。
听说人家卖胰子(方言,香皂)赚钱,她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人,学着人家走街串巷卖胰子。听说温州的鞋便宜,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豁出命去跟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去进货……
所有这些,当三十年后的凤英回首往事的时候,没有半点抱怨,她说:“这都是命啊,你怨天怨地,你怨得了自己的命吗?”
老张接到凤英和女儿递上来的一沓钱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多么圆滑的人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这么死心眼儿的一家人。
“叔,我知道这钱搁今天不多,但你就拿着吧,算是了了我爸的遗愿。”凤英的女儿把钱硬塞到老张的口袋里,这孩子长得像极了她爸,让老张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自打再次遇见凤英之后,老张便经常去人家家里帮忙。虽说现在已经没有年轻时候负担那么重了,但老张看着凤英那双比同龄人操劳了不知多少倍的手,总是不忍心让她继续受累。老张心里常想,像凤英这样的好女人,真是天上有,地上无了。
他是个厚道人,几次和凤英接触下来,心里便有了想说的话,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但科技进步是件好事情。
“有件事我知道我说了你必是不肯的,但该说还是得说,我想照顾你后半生。这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你也知道,我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但不是没想过娶媳妇,而是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标准,我拿我遇到的女人和这个标准比较,她们都差太多。三十年前我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以后要找一个这样的媳妇,三十年后我见你吃了这些苦,就觉得该有一个人不再让你吃苦,而这个人,我思前想后也没琢磨出哪个比我更合适。我知道你心里有一道关于我六哥的坎儿,我等你想清楚,一天不够就十天,十天不够就一年,等你想明白,给我个答复就成。”
这么一长段话,是老张纠结好久之后用微信发给凤英的,你若要他当面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好意思的。
如他所料,凤英当时没答应。毕竟和六子风雨同舟了那么多年,现在突然有个六子曾经的好兄弟来和她说这话,是谁也会被吓到。
后来,这个答复老张等了整整两年。两年里,生活照旧,他和凤英的来往也照旧,有时会帮她带带小外孙,有时会陪她去公园跳跳广场舞……
两年后,六子的忌日,女儿望着父亲的照片对母亲说:“妈,这么多年你都在为我活,为了这个家活,你该为自己活一回了。张叔叔对你是真心的,谁都能看出来。你心里介意的是什么我们也都知道,可是妈,如果我爸泉下有知,有张叔叔这样的人来替他陪你走完下半生,他也会安心的呀。”
凤英看着六子的照片,微笑着叹了口气……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套路,老张用真心打动了凤英母女。那个“余生护你周全”的诺言,他用后半生在履行着。
现在的老张和凤英,就是一对普通的大爷大妈,他们爱跳广场舞,也爱早晨到超市去抢打折的鸡蛋,也喜欢去听养生讲座……
关于老张的故事,未完待续。爱情不是人生中唯一的事情,爱情只是锦上添花。但只要爱对了人,什么时候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