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书

有时候恨一个人,会想把他杀死。

他的名字叫桑,曾是我一生的挚友。

我与桑同属夸父族,住在一个叫做“成都载天”的地方,在大荒的西北部。这里水土肥沃、气候宜人,是我们夸父族繁衍上万年的地方。

之所以称为夸父族,是因为我们延续了上古大神夸父的血脉,从他那里继承了奔跑和力量,以及一种副产品,漫长的寿命。

在我生活的时代,族人的寿命可以长达800岁。漫长的生命带给人的快乐已经不多,更多的是痛苦的回忆。见识了太多死亡,如果去想,部族之间互相的征伐、滚落的头颅、带血的长矛……总能在脑海中清晰的呈现,所以我很少去想,避免这噩梦般的画面把我吞噬。

夸父族是一个善于酿酒的部族,有很多好喝的酒,也许就是因为寿命太少而回忆太多才研究酿酒吧,喝醉了,一切也就忘了。我喜欢的一种酒,名字叫做“移情”,是用高前山的溪水酿制,味道辛辣,喝下去仿佛一条火链在喉咙和胃部之间燃烧,据说可以治疗心痛病。最初我并不喜欢这种酒,或许是因为没有心痛病吧,直到15岁那年。

这一年,按照大荒历应该是黄帝2116年,旱魃出没,天下大旱。即使过去很多年,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景象。禾苗枯萎,树木叶落,就连哺育我们夸父族的圣河“后土川”也几近枯竭。据族里的长老说,他的一生从未经历过这般干旱,翻遍所有传下来的史书,也只有祖先夸父生活的时代有过这样的干旱。族人惶惶不安,大巫夜观星象日求雨,历时五个月,仍是滴雨未下。雪上加霜的是,西部的一目族偷袭了我们,在一个“血月”的夜里。

那天晚上,月亮的光晕带有丝丝暗红。按照族里传下的习俗,这是一个大凶之象,我们需要共同祷告以求夸父保佑。当时,我和桑还未成年,不能进入祷告的场所“月殿”,只得呆在外面的梓树上看父辈们忙碌。

祷告仪式是从一段舞蹈开始的,篝火在噼噼啪啪燃烧,父辈们穿着庄严的衣物,在篝火外围成一个圆圈,不时奔跑、俯身、踢踏,在向夸父传递着虔诚。当大巫恭敬的举起祭酒摆向祭台时,一枝冷箭穿过篝火射中了大巫的背,这枝箭乌黑的箭杆在篝火下闪着冷光。所有的人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我和桑也紧紧抱住树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静默了片刻,随着一声呼喝,平静被打破,一目族的战士骑着獓狠巨兽冲入人群。毫无防备的人群被獓狠冲散,跑不及的人就被它的巨蹄踏入脚下,成为肉泥。更为可恨的是,獓狠将族人的尸体穿在巨角上,似是炫耀、似是羞辱。活着的族人举起佩刀,充满恨意的砍向獓狠,可它那长长的毛发、结实的兽皮仿佛一件铠甲,普通的佩刀根本无法伤及它。这时獓狠身上的战士,更是肆意杀伐,长刃所及之处,人头滚滚,有的甚至还凝固着祷告时虔诚的表情。亲人,在这一刻被屠戮,我执意要下去拼命,桑狠狠的抱住我,我尝到咬破嘴唇的血腥味道。

过了一会,族长终于带着卫队赶来。我们的夸父勇士搭起长矛阵,阻挡獓狠的冲锋。后方的勇士在族长的带领下,撑开“夸父弓”,搭上“夸父箭”射向一目族的入侵者。百石巨弓射出的箭枝,裹挟着巨大的恨意将一目族战士连同獓狠钉在地上。充满痛苦的巨大兽嘶回荡在月夜里,入侵者在节节败退。

鏖战正酣,远方一枝骨笛吹出呜咽的曲调,一目族战士听到后,不再恋战,呼喝一声逃遁而去。族长制止了要求追击的勇士,号令大家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正当我和桑爬下梓树时,一阵有规律的鼓声从东南方向传来,鼓声的意思是我们的粮仓被偷袭了。这正是一目族的狠毒之处,明里攻打“月殿”掩盖真实意图,背地里偷袭粮仓。

此时,我和桑对于粮仓被袭的事情并不关心,关心的是自己亲人的下落。我在一片狼藉的战场寻找,最终在一个角落看到了父亲和哥哥的尸体,我伏在曾经温热的父亲身上痛哭。我的心仿佛被蝎子蛰伤,痛的要命,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心痛吧,我第一次体会到,在我15岁那一年。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肩膀上多了一只手。回头一看,原来是桑。他的脸上带有泪痕,一只手捧着一个坛子。桑并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我跟他走。

我跟着他来到那个梓树下,桑背对着我,说:“我的父亲也战死了。”

原来世界上的痛苦,一个人承受是不够的,还需要另一个人同样心痛。

我没有说话,此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们都是失去父亲的孩子。

桑转过身,把手中的坛子举在我面前,说:“这种酒叫做“移情”,据说可以治疗心痛病,你喝一点吧。”

我没有推辞,接过坛子大口向喉咙里灌。辛辣的酒味从口腔向下一路燃烧,我真的觉得自己不心痛了,也许是因为喝醉了。从此,我爱上了这种叫做“移情”的酒,可以治疗心痛的酒。在我漫长的一生,我喝过很多次“移情”酒,从来没有讨厌过。

15岁的这一夜之后,我和桑都变了,只是我们两个当时都没有察觉。很多年后想起,也许这就是命运。

旱魃终会有人杀死,旱灾也终会过去,可沉淀下来的伤痛,却再也抹不去。

从那一夜之后,桑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习箭术,终于在25岁这年,箭术大成。也就在这一年,桑和洛定亲。

洛,是我一生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她是我们从小的玩伴,记得小时候,洛总像一只小尾巴,跟随着我和桑,无论我们干什么。如果我们去后山偷智老头的茯苓,洛一定是帮我们放风的人;如果我们犯了错误,洛一定是第一个为我们求情的人……

虽然洛常常与我们玩耍,我和桑却常常捉弄她。如果是在夏天,我们会把各色的花汁涂在洛的脸上,然后把她带到溪水旁,从倒影里看我们的杰作,她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样子后,总是假装哭泣,等我们过去安慰,她就偷袭我们,不知道有多少次被洛推到溪水里;如果是在冬天,尤其是雪后,我们总是在她必经之路上搭一个陷阱,然后喊洛出来玩,洛每次都中招,,然后用美食作为拉她上来的条件,我们不知道吃了她多少零食。

及至后来,洛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很少与我们玩耍,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不是与我们疏远,只是她变得羞涩和懂事。

更多的时候,她是在看桑。桑练箭时的专注,常常能够吸引洛,有时甚至忘了时间,引来妈妈的责骂。这个时候,她总是伸伸舌头,恋恋不舍的离开。

洛跟随奶奶学的一手好厨艺,所以经常做些美食送给我们吃,我最喜欢吃她做的松子酥。而每次最多的一份,洛总是留给桑。

桑也是喜欢洛的,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在洛18岁生日那天,桑送给洛一份别人从未拥有过的礼物。那是一件用九尾狐的皮毛做的披风,这件披风不但漂亮,还能够辟邪崇,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九尾狐居住的青丘,在大荒的东面,与我们成都载天有2万里之遥。桑是跑坏几十双草鞋,与九尾狐大战还伤了胳膊之后,才取得这美丽的皮毛的。

那一天,洛收到这份礼物后,眼睛晶晶亮的望着桑。而桑的眼神里,也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现在桑与洛定亲,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

那一天,我捧着“移情”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定亲后,桑要去完成族里大大箭士认定,我与桑同行。

洛来送我们,羞涩的像个新婚的娘子,嘴里嘱托着早点回来,眼睛里满是不舍。可谁又能想到,桑与洛的这一别,竟是永别。

帝女桑,是这次考验的终点。

帝女桑所在的宣山,在我们成都载天的东南方,与我们有2500里的路程。按照一般人的脚程,短时间内是万万不能往返的。可我们是夸父族人,有着来自祖先的超强奔跑能力,这点路,自然是不在话下。

一开始上路,我们就拼命奔跑。这是我的一生中,第一次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也是与桑共同奔跑的最美好回忆。我不知道自己的速度有多快,只见得群山纷纷后退。

只用四天,我们就跑到了沦水,这是到达宣山的最后一道屏障。沦水一战,是我与桑并肩作战的最后一役。此战之后,分道扬镳,世间再无兄弟之情。现在回想起,仍是历历在目。

我们站在岸边,望着这漫无边际的江水,真不知道该如何渡江。桑站在岸边沉思,我心里着急,想着早日回家,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脱衣服,我要游过去。桑看到我的异动,一下子拉住我。

“这么大的江水,必定生有异兽,不可鲁莽,我们先试探下。”

“如何试探?”

桑没有回答,只是从随身携带的便袋中拿出一块璜晶固定在箭头上。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璜晶是一种晶体,它的特殊之处在于遇水即化,能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平时我们用来净化水体,一刻钟的时间气味即可散去。桑这样使用璜晶,应该是想利用它的气味逼出水中的异兽。

我停止了脱衣服,看着桑搭箭射出璜晶。桑连续射出了五箭,由远及近。

静待片刻,我看到水中并无反应,正要说话,“哗”一声巨大的水响,把我在嘴边的话语憋了回去。

我定睛一看,一只巨兽从水中窜出,在璜晶影响不到的地方。它长身似蛇布满鳞片,四只脚粗壮有力,头上两只犄角寒光闪闪。我不由的后退,桑也持弓戒备护在我身前。

“这是什么鬼东西?”

“应该是传说中的虬吧。”桑回到到。

“我看,我们打不过它,这水该怎么过去?”

“先等等看。”

也许是长久未见到生人的缘故,它并没有主动攻击我们,而是侧着脑袋转动眼珠盯着我们看。

“这虬一定是个母的,是不是看上你了?”我调侃道。

桑显得严肃多了,他依旧戒备,头也不回的说:“少胡说八道,小心它能听懂你说的话。”

我吓得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过了一小会,桑说道:“它应该是害怕璜晶的味道,你看,它躲闪着有璜晶的地方。”

“不一定吧,说不定它是在引诱我们呢。”

“那我们再试探一下。”

说完,桑又把一块璜晶射向水里,这次里虬很近。只见虬愣了一下,仿佛火烧到尾巴一样,一下子窜出老远。

“貌似你说的有道理哈,可我们还是过不了河。”

“别急,我有办法,我们跑过去。”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会在水上跑,再说还有那么个大家伙。”

“你看到那些蒲草了吗?我们多采集一些。”

“采集那个干嘛,给虬吃啊,我觉得它是吃肉的。”

“别管那么多了,去采吧。”

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按照桑的办法去做了。不一会就采了一大抱。

桑说:“你跟着我做。”

只见他把蒲草丢在水中,人一下子跑到蒲草上,边丢边跑,还时不时丢下一块璜晶。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借助蒲草的浮力,再利用我们奔跑的天赋,跑过去。

我与桑拉开一段距离,踩着他铺下的蒲草,一会功夫我们就渡过了沦水。而那只蛟,远远地看着我们,似乎无可奈何。

渡过沦水奔跑了不过一炷香功夫,我们就远远看到一棵桑树亭亭如华盖矗立在宣山的山顶。我和桑都有点兴奋,拼命向帝女桑跑了过去。

及至树下不远,才真正容得我感慨。只见帝女桑高耸入天、虬枝苍然,树干有百十人合围,树冠覆盖了数十亩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此次任务的终点。

可也就在这棵帝女桑下,我与桑分道扬镳。因为,桑遇到了燃,那个自称炎帝女儿的女子。

我孤身一人回到了成都载天,开始的日子,我只对洛说桑有其它的事情,需要晚些日子回来。洛那些天,终日站在“箭坡”守望,可最终也没有等来桑。

谎言,终究不能持久。六个月后,桑与炎帝女儿燃成婚的消息,传遍大荒,自然也传到了洛的耳朵。

洛一下子病倒了。

此时,我恨桑。他怎能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抛弃青梅竹马且有婚约,那个一直爱着她的女子呢?

我为洛不平,每次我发些牢骚,洛总是制止我。

洛这一病,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奇迹般好了,只是人变得憔悴、瘦弱。我日日守着洛,而洛总是视而不见。也许是她在怨恨,怨恨我没有阻拦桑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又过了三年,大荒传开一个消息,一目族被灭国。

族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属实。族人一下子欢悦起来,十几年前的仇,终于有所报。

我突然明白,桑是为了报仇,才娶燃的。但是我永远无法原谅桑,无法原谅她对洛造成的伤害。

洛似乎一下子还了魂,日日抱着那件九尾狐做的披风,坐在“后土川”旁思索,时不时嘴角还露出笑容。难道她还在期盼桑能够回来?

人最不能打破的是希望,如果失去了期盼,人也就死了。我没有对洛说出我的想法,只是默默的陪伴着她。洛沉思的时候,我总是喝“移情”酒,可每醉一次,再次来临的心痛却更猛烈一些。

又过一年,大荒局势紧张,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族内加紧戒备,所有成年男子都需要巡逻操练,我见洛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到了年底,大荒之中又传来一个消息,炎帝族被蚩尤灭国,皇亲国戚皆被屠戮。我一下子想到桑,我派出多个探子,去打探桑的消息。

一直到第二年开春,冰雪融化,山花烂漫,一直都没有桑的消息。

我想,桑是死了。

这个消息,我没有敢告诉洛。

突然有一天,洛差人请我去。

洛做了好多松子酥,她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

我想,洛应该是放下了。看她的脸上,也是容光焕发。我放开了手脚,喝着我最爱的“移情”酒,吃着最爱的松子酥。

那一夜,我醉的很好,也睡的很好。

我梦到与洛成亲,携洛游遍大荒。带她到甘渊看日出,带她到昆仑求仙……

翌日,我醒来,已经没有洛的踪影。

我追到洛时常沉思的“后土川”畔,只有那件披风躺在地上,人已经没了踪迹。

也许,洛去找桑了吧,我安慰自己。

现在,我每天喝着“移情”酒,等着一个归来的消息。

曾经,我是那么恨一个人,可当真的失去了,我却有点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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