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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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叔已經去世多年了。不知今夜為何，我會想起他。想起小時候他拉著手風琴，給我伴奏，看我又跳又唱。他的笑聲極為爽朗，開懷大笑，肆無忌憚。想起他粗壯的手臂，彎起來，讓我吊在上面打鞦韆。這個遊戲我們玩了無數次，直到我長了個子。趙叔說，丫頭長大了，叔叔晃不動你了呢。。。。趙叔還會帶著我烤螞蚱吃，逗我去找被別的叔叔阿姨偷吃的螞蚱腿；他還會帶我去豬圈看小豬撒尿，看他們搶食吃。。。我一直覺得，他那么魁梧，健壯，帥氣，開心，活力四射。我曾天真地以為，他的笑聲永遠都會是那樣，永遠不會消失，永遠陪著我。

趙叔是爸媽的同事，好友。他們認識多年，共過患難，一起經歷了那些年的動蕩。他很能幹，不僅上課，業務，後勤，樣樣精通。卻輸在了人際關係上，不善權謀，鬱鬱不得志。從單位辭職，下海，行蹤不定，起起伏伏。好像也曾發達過，吃喝玩樂。原本就勉強的夫妻關係更是疏遠，冷淡。後來，據說因為跑業務，喝酒喝壞了肝。癌症。回來時，已經晚期。他又不是養病的脾氣，極其自尊。因為老婆堅持住在以前單位的宿舍，他怕被以前同事笑話，更是鬱悶。很快就到了彌留期。妻子冷著臉。他獨自一個屋。整宿疼得睡不著。生不如死，卻還是留戀，還是掙扎。

正好我回老家。爸媽要去探望。他們說，趙叔恐怕不行了，去看看吧。我轉身回屋換衣服，偷著抹去悄然滑落的眼淚。往事瞬間浮現。我的趙叔啊，才不到六十歲，就要走了嗎？給我兒時記憶里最溫暖的畫面，最喜歡，最心疼我的人，真的要走了嗎？我卻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在外上學多年，畢業，工作，戀愛，結婚。像個陀螺不斷旋轉，停不下來身不由己。很快到了。我的心揪的緊緊的。敲門。開門。黑黑瘦瘦的一個男人。氣若遊絲。不如我記憶中那樣高大，好像是縮水了。我都幾乎不敢抬頭看他。爸媽寒暄著，問候著。聊了好久，我覺得好久。問答之間，我完全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麻木地應付著。

可能談到了他們多年前一起的往事，趙叔難得地笑起來。我像觸電一般。那么熟悉的聲音，我才剛剛恍然，把眼前這個病入膏肓的垂死男人與當年那個我熟悉的趙叔聯繫起來。他看著我，目光疲憊，但仍是滿眼喜愛，說著，從小，全院的孩子，我只看好妳。果然，就妳，最出息。誰娶了妳，也是福氣啊。呵呵。。。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後幾句交談了。要告辭了。父母囑咐他安心養病，保重。他說，過幾天會來京複查。當時他還有一線希望，以為自己只是肝硬化。回來路上，爸媽感慨著世事無常，人生起起落落。也說起趙叔的倔脾氣啊，害了他一輩子。。。說他當年覺得自己出身不好，放棄了兩情相悅的一段感情，勉強娶了個出身好的。結果，志不同道不合，一輩子彆扭。愛屋及烏，夫妻關係的冷落也讓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管得很少。倒是對我，一直念念不忘，疼愛有加。

春去秋來。媽媽來電話，說趙叔走了。他的老婆也迅速改嫁。他們後來又去看過他，他已知道自己沒希望了。人迅速地枯萎。他說，我沒什麼遺憾了，我最喜歡的春兒，來看過我了，也成家立業了。可惜啊，丫頭，趙叔再也沒力氣蕩著你打鞦韆了。。。放下電話，我嚎啕大哭。老公吓得不知所措。曾經那么健壯，開朗，精力充沛的一個人，離我而去。那些寂寞，孤單，無人陪伴的童年時光，因為有趙叔的守護而發光。那些醜小鴨般的自卑，敏感，低落，傷心，因為有趙叔的欣賞而安心。他和嚴肅的爹媽是那么不同，嬉笑怒罵間傳遞著對生活的熱愛。相對於高級知識分子圈子里常見的人際寒涼，他讓我真切感到，熾熱的溫度。

午夜夢迴。趙叔走來，還是那樣笑著，嘻嘻哈哈看著我，問我過得怎樣，開心不？還說，你爹媽忙，沒空管你，來找趙叔玩兒啊。。。誒呦，你又長高了，趙叔沒法蕩著妳打鞦韆了啊。。。夢醒。淚濕。想起趙叔最後那段時間所經歷的身心的痛苦，或許，離開，確實也是解脫。對於一向要強的他來說，也終於放過了自己。

天上某處，我覺得，趙叔的目光仍凝視著我，炯炯有神。他的小丫頭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漫山遍野瘋跑的野孩子。可是，我的心沒變。在內心某個最深處的角落，依舊和他一起，伴著手風琴的演奏，邊唱邊跳。天高，雲淡，綠草，如茵。那個總是皺著眉，鬱鬱不樂的小姑娘，居然，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