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在村里住,那我就叫她村姑.
夏天,葡萄熟了,我有点想我大姑.
我大姑的葡萄是她自己种的,葡萄架是她自己搭的,葡萄是给我们吃的.
葡萄架下是猪圈,村里人说葡萄是个嫌贫爱富的东西,瘦地养不起好葡萄,所以猪圈和厕所,永远是葡萄的老邻居.我小时候个子还没长齐,高处的葡萄够不着,只能捡低处的摘来吃,经常洗都不洗.有一回我大姑看见了,老远朝我喊:“嘿!底下的你莫摘,那是给猪吃的!”然后蹭蹭蹭爬上架,捡熟透的葡萄摘了好多,一把塞给我,说:“洗了再吃!”时隔多年我才想起来,自己的初吻是给了猪.
大姑做什么都要争第一,她喂的鸡一年能产300个蛋,她养的猪每年都是村里的“状元”她种的那架葡萄又多又甜.加上生长在马路边,实在是诱人的很,经常有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偷偷爬上架去摘葡萄,一不小心掉到猪圈里,那才是大姑喜闻乐见的事.她坐在檐下看那孩子连滚带爬,拖泥带水,被猪追的满圈跑,拍手大笑,边笑边骂“叫你个小王八蛋偷我葡萄!”笑够了她才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猪圈旁,厉声喝住那癫狂的猪,一把拎起那惊慌的孩子,按着脖子把他押到水池边上,扯起水管没头没脑的给他冲的一干二净.收拾完了,那孩子讪讪的不说话,想跑.大姑叫住他,“葡萄还没吃到呢,急啥!”转身进屋端出一盘新摘的葡萄递给那孩子,“吃吧吃吧,多大点事儿嘛,你给我说一声还能不让你摘?还要跟我的猪抢食吃,哈哈哈哈哈!”那孩子原本不大好意思,被她这么一取笑索性一口气把葡萄吃完了,气鼓鼓的瞪着她,说:”我再也不吃你的葡萄了,我也要种!”
大姑说:“好哇!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来,我给你剪两枝子你拿回去压着.”
“好,你说话要算数”
“我张~~从来不哄小娃子”
说完那孩子说完就蹦蹦跳跳跑回去了,回去了睡一觉可能也就忘记了.但是大姑不会忘记,她惦记着这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惦记着有个小东西要来.若是那孩子实在玩忘记了,她会剪几枝上好的葡萄枝上门去,手把手的教那孩子扦插葡萄.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夏天,某个火烧云红透半边天的傍晚,她那小徒弟叉腰站在大马路上,得意洋洋的朝她喊:“张~~,我的葡萄熟了,你快来吃呀!”
大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乐呵呵地跟着去了.
大姑要不是有一身的本事,大概没几个小孩子会喜欢她.她长得不好看,不好看到什么程度,我每次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叫大姑,而是,大姑夫.自打我俩认识她就是短头发,中分,齐刷刷往后梳.一年到头总是黑的灰的长裤子,男女不辨的上衣,走起路来两脚生风,说起话来浓烟滚滚.她还抽烟,据说是当年在生产队干活时看到男工利用抽烟时间休息而心怀愤懑,一气之下她也点着了人生第一个烟头.她抽烟不像有的男人那样野蛮粗鲁,也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故作姿态,她抽烟仿佛只是为了解气.她准确而迅速的点着一根烟,抽一口,吐了,再抽一口,再吐了,最后一口猛吸一下,狠狠的扔掉烟头,起身拍拍烟灰,心满意足的干活去了.
这都不说,要命的是她的臭脾气.我能想起来的她说话的样子,都是连吼带骂的,无论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她的两个儿子,至今对她服服帖帖,儿媳妇也是毕恭毕敬.这在反革命儿媳妇残酷镇压无产阶级老婆子的当今农村,也是一道奇景.当然,对我这样的傻白甜亲侄女儿,她还是比较友好的.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看她,一见面她就一脸嫌弃的看着我说,“你是要修仙还是要成精啊?你妈不给你饭吃啊?天天吃风喝凉水吗?瘦的跟鲫鱼壳子似的!”说完又略带赞赏的拍拍我的屁股,这让我感觉很受用.于是在她家的那几天,每顿饭都把我碗里堆得像小山,而且不吃完第二碗不许放筷子.
虽然她完全没有一个农村老太太的温柔慈祥,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孩子之王,以及“老光棍吸铁石”.孩子们愿意亲近她,也许是因为她不把他们当孩子,也不把自己当大人,她总是把孩子们的小事都当作大事.邻家小孩子做作业要捧着小本儿跑到她院里(虽然她只读了小学二年级),熊孩子们干仗了要找她解决问题,青年人外出打工领回来个姑娘,也要上门来请她给看一眼.老光棍们愿意亲近她,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70岁的人了,一身的伤病还在活蹦乱跳的到处跳脚骂人,好在他们愿意被她骂,听着真是解乏.他们喜欢她,就像你们喜欢我,陪着小命给你们嬉笑怒骂讲段子,我也清楚地知道你们不会陪我柴米油盐过日子.没关系,反正都是图个乐子.
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俩上次吃完饭去村口溜达,走到一扇黑乎乎的窗户前,她大喊:“老妖怪,出来浪一圈儿!”
过了好久,屋里传出一声闷响“我不去了,你慢慢,转吧”
“今儿晚上好大的月亮,不出来躲在屋里嬎蛋(村里话,下蛋)哪你?”屋里没有了声音,她贴着窗户听了一会儿,说:“今天先饶了你,明天你得来叫我!”
回去的路上,月亮还是那么亮.大姑开口了:“这老东西,食道癌晚期,怕是没得几天了,儿女现在都躲得远远地”
“那你喊他做啥子?”我不明就里的问
“我知道他起不来,就想听个声儿,看他还在不在……”大姑幽幽的说道.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大姑老了,她都快70岁了.可是她还在一刻不停的在田间地头忙着,她喂猪,劈柴,养鸡,种菜,她没有看到过大海,也不关心春暖花开,她用她小学二年级结业时认得的那几个字,去关心天气预报里远方的城市;用她那不减当年的臭脾气,去关心村里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伙计,用她辛苦一生的经验智慧,去关心那些爹妈不在身边的孩子……
可是她不是超人,她也会老的呀.月光之下,她的身材高大而枯瘦,风灌满了她的衣服,牵着她踉踉跄跄的走,那胖大的影子摇摇晃晃,像是一个好心而无力的的稻草人.上帝在制作这个稻草人的时候,大概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一号上帝说,我们把这个稻草人做的美一些吧,于是就给了她高挑的身材.二号上帝说,慢着,她命里劫数太多,一般的女人扛不住,我们赋予她一些男性的特质吧.于是她就有了现在的样子,那么焦躁,那么干巴,说风就是雨,点火就能着.
我向来是喜欢温柔明慧的女人和勇敢刚毅的男人,我认为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这样才会岁月静好,世界和平.可我这些自以为是的论调,在她面前统统失了效.一个女人要受过多少伤,才会把自己活成男人的模样.一个女人是有多热爱生活,才会在被生活绊倒无数次之后,恼羞成怒翻身上马把生活骑在胯下,啪啪几个大耳巴子,再一次把它拥入怀中安然睡去.别人我不知道,她那多舛的命运如果搁在我身上,我想我一定会不负众望成长为一个称职的怨妇,可她没有,祥林嫂如果有机会结识她,估计会在她强大的感召力下活成另一个江姐.她凭着自己的一张利嘴满口钢牙,打遍了所有坐等笑话的吃瓜群众的脸,她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行走世间70年,养育了一个家族,守望了一个村庄,治好了一个矫情成瘾的姑娘.(就是本仙儿,啊哈哈哈哈)
这个优秀的悍妇,是我大姑,她的泼辣果敢,她的顽劣风趣,甚至她的刻薄伧俗,野蛮粗鲁,我都无条件接受,并且为之深深着迷.我知道她吃过的苦,所以就不劝她大度.文章的最后我有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女人最迷人?(欢迎大家给我留言发表意见)在我这种三观不正的人看来,不在于你撂倒了多少男人,或者成就了多大的事业,对于老人和孩子,具有致命的吸引力,那么你就赢了.
这个迷人的村姑,是我的大姑,她一辈子,都在村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