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死去了。
在我面前的是一只死去的手——那已经完全失去光泽的皮肤上面,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松弛。我并非在说那是一只苍老的手,事实上你仍能看出那是一只年轻的手,你仍能从那上面找到曾经那些匀称,健康的特质的影子——但它终究还是死去了。
我把我的右手举起,直到我的面前。在稀薄的光线里我看着它,看着它已经松垮的皮肤,看着那些失去活力的线条,看着那些渐渐浮现的丑陋瘢痕。我想我的眼神仍然温柔,因此刻我的心情犹如正在缅怀一位逝去的爱人——一位逝去的爱人,但其遗体仍在我身边。
当我看着它,在我心里的某个深处我明白,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或者说,我有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我即将被邀请直一场拥有无限时间的不尽长宴。而此刻在我眼前我看到的,正是那位慷慨的主人发来的邀请函,他将自己的存在递到我的手上,而我的手则将作为他的信使,将那份温暖的召唤渐渐扩散到我的全身。这并非是一场私人的宴会,事实上,那位名为死亡的主人已经向我们的这一整座城市发出了邀请,每一个人,每一栋曾经焕发过生机的建筑,每一株花草,树木,在这城市中存在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了被拖进这场宴会的命运。而那些已经提前离我们而去的事物,不过只是先于我们去赴宴,就好像此刻我的手之于我自己一般。
接着稀薄的光,我看到它的脆弱——我已经不知道我还能借助这份尸体再继续书写多久。但我仍会继续,在宴会上属于我的那一声铃响传到我的耳边以前,我会继续。你可以相信我,没有任何人比一个已经接受了自身死亡命运的人更加诚实。
现在,如果你允许,我将向你讲述一个平凡无奇的故事。一个随处可见,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屡见不鲜,不再有人会因之而惊奇或恐惧的故事。我将向你讲述,死亡是怎么在生的世界找到我们,并向我们展示他的慷慨的。
这是一整座城市的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所有人都认为,那不过又是一个为了吸引眼球而捏造出来的笑话,即便它出自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之人的口中。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做到几千年来,从遥远东方的帝王到南方大陆的法老都想做到的梦幻之事——我们要从死亡的国度中带回一个人。
在过去,我们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从奥利修斯到伊邪那岐,我们的文明中有无数个例子曾告诫我们,试图从死亡的宴会上带回属于他的访客是不可能的事。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及它们,是因为在年少时我曾对那些来自古老国度的神秘话语十分熟悉,因为母亲对它们的特殊爱好。那时她常常在我入睡前,给我反复讲述那些在浪漫和惊悚间暧昧不清的故事和传记。而尽管她从未告诉我哪些是虚假的,当时的我也已经认为自己有能力分清什么是现实。所以我从未被那些超自然的叙述所打动,我一向认定,那些不过是被一群为幻觉所弄昏了头脑的人的迷乱之作。
好吧,也许我说谎了。
一个年幼的孩子是无法抵抗从母亲哪里得来的一切讯息的——更何况它们是如此浪漫,又显得那么真实。人往往倾向于去相信浪漫的东西,而当它们同时显得真实可信之时,就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们蒙蔽人的双眼。也许在清醒的白天,灼眼的阳光还能帮助我脱离那些幻觉,但是到了夜晚,在睡梦中,就再没有任何事物能让那些古老的声音远离我了。那些徘徊于过去的幽灵整夜整夜地撕扯着我的梦境,它们在我的耳边低语,时而像是呼救,时而像是告诫。我并非在说那些幽灵对我讲过任何理性的话语,我是在说,它们在向我传达一种深邃的情感——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在那些夜里那些幽灵的恐惧感染着我,它们在我的耳边哭泣,祷告,呢喃着毫无意义的词汇,我听不清任何声音,但那份恐惧早已伴随着迷惑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那不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于某些更加神秘的东西——对于我们曾在过去犯下的错误,对于那些,在触碰了人类不得跨越的界限后所面对的东西的恐惧。
也许你会觉得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古老时空的幽灵对我发出的讯息是某种警示和告诫,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那是某种恐惧和悲伤——在他们于过去就早已得知,我在未来即将面对的可怕命运时,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希望你能冷静地听我说。”
在母亲被医生们宣布死亡后大概不到一个小时,那个人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这是他再见到我时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是一位我在大学时期认识的朋友,与潦倒半生的我不同,专注于医学领域研究的他已经在许多年的努力后,在一个负有盛名的研究室做到了主管的位置。
“你的母亲并没有死。”
我当时的头脑很乱,所以我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在记忆里我就只是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那位昔日的好友。
“我知道,你很困惑,但我真的没有在用你的母亲来开玩笑。”他的眼神是坚定的,瞳孔中带着一种黑色岩石一般的质感:“我明白这里的医生已经宣布你的母亲的死亡了。但那只是一场误会——我们对于死亡的定义是有歧义的。”
“歧义?什么样的歧义?”
“我知道我们如今把脑死亡当做对死亡的定义,但是这还不够好。”他看着我:“我知道你拥有对于普通人来说足够的医学知识,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是你很难理解的。我们最近的成果已经重新收束了对于死亡这个概念的定义,单纯的意识活动的停止对我们来说已经无法被界定为完全的死亡了,我们给予了死亡新的定义。”
“你想说什么?”出于某种原因,在那一刻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我无法理解这种信任,也可能是在刚刚承受失去母亲的打击以后,我可以相信一切听起来拥有希望的话语。
“把你母亲交给我。”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你可以信任我。我会带回你的母亲。”
他没有说谎。
在大约一个星期后的夜晚,我收到了来自他的信息。他给我带来了一份我一直在等待,却在那一刻又几乎无法相信的消息:我的母亲复活了。
那天晚上我就见到了我的母亲——她躺在白色病床的正中心,仿佛一截淹没在雪中的枯枝——脆弱,疲惫,但毫无疑问仍然拥有生命。在那一晚他向我展示了“现代科学的奇迹”——他和他的团队在实验室里亲手向一具已经死亡的尸体中重新注入了活力。这在从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但是我很快接受了这一切,毕竟曾经那些被我们视作不可治愈的绝症也在一一地被攻克不是吗?从前在非洲的草原上被部落萨满当做死者来埋进土壤的可怜人们,在我们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昏迷不是吗?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可能只是误认为脑死亡就是生命的停止呢?死亡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一个可以被攻克的绝症呢?
我知道这些话语听起来只是丧失逻辑的疯言疯语,但是在当时的我看来,我的母亲仍在呼吸,仍能张开双眼看着我这个事实足以驳倒一切的怀疑声音。那天夜里我和母亲短暂地交流,我惊讶发现她非但没有失去过去的意识,反而仍然对许多从前的记忆印象深刻,甚至记得更为清楚。她能几乎精确地复述出每一件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按她的话说,“就好像刚刚才经历过一遍一般。”
我向他的团队表示了我的感谢和祝贺。他接受了我的话语,但同时要求我暂时将母亲交给他,并对外界保密。他需要足够的观察来确定自己的成果,同时也不希望任何走漏的风声将团队我们母子置于被动的境地。
我表示理解,然后离开了母亲。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天。
那一天我再一次来到了实验室。一般是因为我要探望母亲,一半是因为一条怪异的讯息:在电话中他声称,我的母亲开始不断向周围的人询问关于一位“主人”的去向。他们认为可能是母亲的记忆或者认知出现了问题,他需要我来帮助他处理这个现象。
当我到达母亲的床边时,她表现得非常焦躁。“这段时间的休息很好,”她试图对我展开一个微笑,但却隐藏不住她的不安:“但是我该回去了。主人在哪儿?他去了哪儿?为什么他不在这儿?”
“你先冷静一下,”我扶着她的肩膀:“什么主人?”
“就是主人。”她用一种不可思议和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就好像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一样:“他在哪儿?”
“他很快就会来。”我只能先稳定她的情绪:“你为什么不先睡一会呢?”
“如果他来了,你要告诉我。”她依旧有些不安,不过在我再三保证主人一定会到来后,她还是疲惫地睡去了。
母亲睡着以后,我和实验室的人谈论了这件事。他们认为这应该只是母亲意识仍不清晰的表现,或许她混淆了现实和梦境。“她很快就会好的。”他向我这样保证。
我有些疑惑,不过我也并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到最后我也只得把这一切归咎于母亲并不清醒的头脑,并离开了她。
第三天的时候,一些怪事发生了——实验室里开始有一些电灯毫无征兆地频繁熄灭,电工却不能给出任何解释。那些灯泡的物理性质并没有任何变化,却完全不再工作了。而与此同时,更为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一些别的事物上,以母亲的病房为中心,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不断扩散:一些手术刀无法使用了。它们的外观依旧锋利,但是却不管被施加了多大的力,也连一张薄纸都割不破,而那些年轻的研究员们甚至开始用这种奇怪的手术刀在彼此的手腕上切割取乐。一些被保存起来的血液失去了活性,明明还在保存期内的血液一夜之间看起来就好像完全坏死了一样,从暗红变成不可救药的黑色。同时一些培养皿内的菌群也迎接了同样的命运,大片大片的菌落于一夜间坏死,不管是那些冷藏于冰柜的还是室温下放置的样本,同样的失活事件发生在所有的菌群之上。
面对这些情况,没人能给出解释。
而与此同时,母亲的歇斯底里在经历了一阵爆发后,突然开始平静了下来——几乎就在这些怪事开始发生的同时,母亲就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状态,她开始宣称自己不再焦躁,因为“主人已经来到了这里,我看到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这些事情综合起来看待,无疑是十分怪异的,但是还完全不足以对所有人造成多么大的冲击。人们很快回归平静,出问题的物品被替换,而母亲的回归平静也被视为一个良好的信号。
但真正的问题出现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