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怎么就老了?转眼我自己也到了母亲离开时的岁数。掐指一算呀,老人家过世已有四十年了。
一个人的时候,脑海就习惯性地切换到四十多年以前,有母亲的生活片断便在里面放映,就像在给自己讲母亲的故事……
那时,城里还没有通自来水,要用“水牌子”到街头供水的地方挑水吃。印象中,家里用的水几乎是母亲挑的。我们大了,也很少帮她。现在估摸着,当时挑一担水得用十多分钟,况且我们住在二楼。
不知何故,母亲每次把家里水缸挑满后,总要再挑一担,走出巷子又拐进另一个巷子,给一个太婆送去。
有一次,好像是过什么节气,母亲带上我来到太婆家。那是一个更深的巷子,太婆就住在靠近巷尾的一间屋子里。巷子很暗,特别是进屋后得把眼睛闭上好一会,才能看清楚屋里的几件东西和太婆的脸。
那太婆行动有些颤颤巍巍的,视力也不太好,但明显感觉得到她见到母亲时的高兴。母亲随手把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太婆想打开,母亲不让。太婆还是坚持打开了,那里面是几小块绿豆糕。
太婆和母亲说起话来是那么的亲热,并不时地抚摸着母亲的手,母亲坐在床边一直微笑着。母亲那样的笑,是我平时很少见到的。
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那太婆是谁?”母亲随口说到:“孤寡老人”。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
打那以后,我总爱扒在阳台上,看着母亲挑担水,穿过楼下的天井走进另一个深巷。我知道,她是给那太婆送水去了。
有时候,母亲偶尔也煨点骨头汤。快开饭了,我赶紧跑到阳台扒在那等着。真的,一会儿母亲双手端着钵子,轻声走下楼梯,穿过天井,拐进另一个巷子。
再后来,我记得我至少替母亲给那太婆送过一次骨头汤和挑过一担水。
母亲去世了,我从农村赶了回来。在家的最后一天,我在那个巷口遇到了太婆,在她面前我收住脚步。她抬起头,长时间地盯着我,然后失声哭了。
“你母亲真是个好人呀,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她前头!”这是我转身离去时,她在背后说的话。
㈡
入夏了,又到了炎热的季节。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想起母亲。
那时候的夏天,夜晚在屋里是睡不成了。吃完饭,母亲就催我洗澡,然后她把剩水抬到屋外倒在每天乘凉的地方。天暗下来的时候,就把竹床平放下来将表面抹个干净,才让我上去。趁大人还在屋里忙的时候,我们一群差不多大小的伢们便从你家床上跳过去,他家床上跨过来,一边跳一边反复唱着:“骑马过河,真哆嗦,细伢们学会了骑马过河……”。谁要是掉到地下哭了起来,我们立马齐声喊到:“好哭佬,卖灯草,丢到河里狗子咬;狗子狗子你莫咬,他是我屋里的好哭佬”。傍晚这时分是一天最开心的了。
那时候的夏天,我最喜欢母亲从楼上下来和其他大人们坐在一起拉家常。我们就躺下来,盯着苍茫的星空看那舀子样的北斗,接着看谁最先发现流动的星,要不就讲那讲不完的《大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住着两个和尚……”或者唱起那脍炙人口的《张打铁李打铁》歌谣:“……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叶……”
那时候的夏天,每天晚上都是那么的快活。天气好的话,在屋外一觉睡到大天亮,除非被清晨运垃圾的手摇铃铛声吵醒。半夜天气若是变了,总是母亲最早出来叫醒我,刚回到屋里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就好笑还没来得及跑回去的那几个瞌睡虫。
那时候的夏天,母亲很少出来乘凉。
不在外面乘凉的夜晚,母亲总是躺在身边为我打扇子,直到我入睡。我稍微动一下,母亲手上停下了的扇子又急忙摇了起来。摇着摇着,扇子从母亲的手上滑落下来,她又赶紧抓在手上用力扇了起来。我清楚她累了或要睡了,便说:“不用扇了。”母亲就会对着我的耳朵轻声地说:“快睡!”然后又用力为我不停地扇了起来。
㈢
真的不同了,现在对日常花销再也不像老一辈人那样精打细算。让我糊涂的是,不知道这样对还是不对。
记得家里原来有一个旧算盘,一定是父亲用过的。后来哥哥姐姐们也都用,到了我上学的时候,有时也离不开它。尤其那时兴几个人在一起玩“打百子”的一段,就是看谁从1加到36得666完成的快。但母亲不喜欢我打算盘,只要拨弄,就冲着我说:“过去你父亲整天在屋里拨的响都听够了!”打她说这话以后,在家再也不摸算盘了。
不记得是谁向我讲起过一件事:有天夜里,父亲带着公家的帐簿回来,进屋就一直扒着算盘,几乎快天亮才停下来。母亲这时便上前问到:“算清楚了吗?”父亲长舒口气回答:“帐总算是平了。”“先前差多少呢?”母亲接着问。“一块钱。”父亲回答到。母亲这时就把声调提高了起来:“哟!就一块钱也折腾一晚上,放一块进去不就完了?”没想到父亲把声调提得更高:“你晓得什么呀,半分钱也是帐!”
从我记事起,屋里门后面就挂着记帐本。一到晚上,忙碌一天的母亲坐在桌旁把这天的日常开销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由哥哥或姐姐记在本上,然后将昨天的结余和今天的支出,加上母亲身上剩有的钱进行核对,最终看帐是不是平的,再把剩有的钱数填写在结余栏里,这天的帐就算记完了。到我能计算的时候,便接过了这记帐本,每天晚上做同样的事。
母亲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的,柴米油盐花了多少钱都是清清楚楚,即便有时一天花不到一两角钱。
帐若是平的,母亲就长舒口气,站起身子拍打着围裙去忙着做别的事;有时算到最后差一分钱,母亲就着急了起来,左思右想,好歹最后摸出掉在口袋里那差的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到有一天母亲冲着我说:“算了,想不起来了,不记了!”打她说这话以后,记帐的事就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