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可能不少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首诗的来源，其实不是什么唐宋诗词，是香港电影《笑傲江湖-东方不败》里的台词，李连杰饰演的令狐冲，已决意退出江湖，在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面前说出来，别有一番洒脱。说真的，我很喜欢。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笑谈中，

不胜人间一场醉。

当然，也有人说，平仄不是很工整，难说是佳作，但江湖人江湖味，这已经足够好了。

其实想到这首诗，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刚刚宣布退出江湖的人，也曾年少轻狂，纵横天下，凭飞刀绝技，败尽天下英雄，却依然敌不过岁月。从飞禽岛不败少年，到两鬓开始染霜的中年大叔，他就是，曾经手握十四个世界冠军头衔的韩国职业棋手李世石，从此围棋江湖之中，小李飞刀已成绝响，让无数中日韩高手痛彻心扉的僵尸流，也就此湮灭。

最近看到棋迷转发李世石退役赛的现场照片，白发渐增，已不再是当年的追风少年，不禁唏嘘。

中国历史上夺冠最多的围棋职业棋手，是古力九段，也曾被称为李世石的一生之敌，八个世界冠军，非常了不起。但跟李世石的十四个相比，还是少了不少。

2014年古力，李世石的十番棋大战以李世石6：2获胜结束，如果按照吴清源时代的规则，古力应该是被打降格了。当然，2014年双方均已不在巅峰期，这一比赛无法代表双方的巅峰实力，实际上两人生平对局胜率基本持平，在各个场合也经常体现出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只能说比起李世石，古力的状态衰落似乎更早了一点。

现役最强的棋手柯洁，世界冠军数七个，只有李世石的一半，鉴于新一代00后年轻棋手已经快速成长，攻城略地，柯洁九段未来成就超越李世石的难度极大。

2016年，AlphaGo 4:1战胜李世石，AI正式征服围棋，从此役开始。但李世石的惊天一挖，测出了AI的盲点，依然努力的捍卫着人类最后的尊严。

从当时而言，确实新生代的柯洁整体实力已经超越了李世石，但李世石作为人类的代表，其实也是名至实归，并无不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棋力和成绩，更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大胜负师的敏锐度，以及面对不利局面时，天才般的灵感。

李世石1983年出生，1995年入段，从此开始他特立独行的围棋生涯，1999年达成职业三段后，拒绝参加任何升段比赛，以至于以三段棋手段位斩获世界冠军，让诸多职业九段棋手颜面无光，韩国围棋协会为此修改升段规则，在2003年强制保送李世石直升九段。

2001年18岁时，开始在世界大赛决赛挑战当时如日中天的石佛李昌镐九段。李昌镐九段以一人之力压制中日韩三国围棋多年，用江湖人物形容绝对是独孤求败一般的存在。然而年少轻狂的李世石竟然一上来就2:0压制李昌镐，并公然说李昌镐战斗力不行。大李默默无言，却在0:2落后的情况下绝地反击，3:2逆转李世石，给小李上了一堂成长课。

但岁月何曾饶过谁，江湖已经不再是大李可以只手遮天的，而属于小李的时代则在此刻悄然开启。

从2002年到2012年，小李年年夺冠，多年位居世界棋手等级分第一，僵尸流频频发威，让无数顶尖高手输的痛彻心扉。什么是僵尸流，棋死而不僵，各种味道，各种借用，总是能靠几步妙手，让死棋发挥作用，反杀对手，也屡屡翻盘得手。当时有职业棋手直播解说的时候这么说，目前李世石的棋薄空少，不过这也进入了他擅长的节奏。你说气人不气人。

而这其中，处于巅峰期的2009年，因为不满韩国棋院的一些规定，一度任性休职了半年，弄得韩国棋院也是狼狈不堪。

中国的顶尖高手好不容易熬过了被李昌镐压制的年代，又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对手，何其不幸。被李昌镐压制的时代，往往是平平淡淡的下着下着就输了，输的没脾气却又不得不服气。遇到李世石则不一样，总是自以为局面很好，占尽优势的时候，突然就被一步冷手翻船了。对面如果坐着李世石，只要棋没到终局，没有哪个高手敢说自己赢定了。

2013年起，李世石巅峰不再，中国后起之秀，地沟流棋手陈耀烨，泥泞流棋手唐韦星，开始从李世石身上刷经验，抢冠军。但巅峰不再的李世石，依然保持着顶尖棋手的水准，依然是世界大赛决赛的常客。

2016年1月，梦百合杯决赛，也就是人机大战前两个月，那次柯洁豪言李世石只有5%的机会夺冠，像极了十几年前李世石对李昌镐的不敬。但战局却一波三折，双方前四盘2:2战平，第五盘柯洁在领先局面下，面对李世石的反击后连续出现问题手，到终局几乎产生输棋的错觉，以至于柯洁在终盘前落子一度有失风度，最终半目惊险赢下李世石，总算兑现了自己的豪言。

但即便如此，可以看出，在2016年初，李世石仍然具有世界争冠的能力和机会，一度也曾逼得柯洁失去风度，当时他的世界等级分排名，依然位列前三，所以与AI的对决，依然可以认为是代表了人类最高水准。

直到最近几天，即便在他的退役人机对抗赛上，我们依然看到，李世石的惊天妙手，击中AI盲区的精彩表现。

最近又看到有人回放李世石曾经的妙手，一步超越时代的招法。来自于2004年，三星杯半决赛，李世石对决老对手古力九段的对局。

这步棋看上去对黑大龙没有直接威胁，而且白棋本身也不存在自补的需要，此时棋盘大场甚多，中国当年的世界冠军棋手常昊看到这步棋，一度怀疑李世石看错了棋。但若干手之后，突然形势大变。

愚形一顶之后，黑棋大块联络骤然出现气紧的问题，前面看上去毫无价值的单跳变得熠熠生辉。此后古力陷入苦战，棋局进入了李世石的掌控并最终获胜。那么问题来了，这是因为古力中间过程应对不当李世石将错就错，还是原本这步棋下出的时候就已经妙到绝颠？在很长时间，人类棋手可能还很难给出一致的判断。但AI时代，就有好事者把这个局面交给AI来判断，令职业棋手们震惊的是，AI认为李世石单跳的选点，是当时局面的最佳选点。

多说一句，日本棋史中记载的诸多妙手，都已经被AI残酷打脸。而李世石的这步闲招，其实是大部分人类顶尖棋手的思维盲区，直到AI时代，才得以正名，是真正的妙手。

那么2016年人机大战第四局，李世石78手的惊天一挖，很多文章提过很多次了，当然，职业棋手验证过，其实那招棋本身并不成立，只是因为AI陷入了盲区，出现了错误，所以反败为胜。但能下出AI的盲区，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

随着AI最近几年的发展，人机对战中，人类的机会越来越渺茫，而AI的盲区随着训练深度，也是越来越少，那么2016年人机大战中的妙手，其实棋本身不成立，但会诱导AI犯错的盲区，那有没有棋本身成立但AI压根没看到的盲区呢？

在这次退役赛中，李世石下出了真正的，让AI漏算的妙招，而且，不止一次。

先做一个科普，如何证明是AI漏算的妙招？

AI每步棋都会给出一个双方的胜率，这个胜率的基础是基于双方后续都会做出AI认为的最佳应对，那么问题来了，作为人类棋手，如果无法做出AI的最佳应对，基本都会遭到AI无情的降胜率。但如果人类走出一步棋，或者几步棋后，突然AI给出人类的胜率激增，说明这几步棋是AI之前漏看的，是AI所认为比自己先前的最佳应对更加具有价值的妙手。但在2019年，这种情况，说实话，已经极难出现。

这次和李世石对弈的AI叫做韩豆，论名气并不大，论实力不如中国的绝艺和星阵。但毕竟现在是2019年，Google的论文早就公开了，相关的算法大家其实都已经学会了。包括韩豆在内的AI的整体实力早已超过2016年alphago发布的水平。所以让两子与李世石对战，并不算很过份，而且即便让两子，很多人认为，李世石凶多吉少。

但没想到，第一盘棋，李世石一个漂亮的手段战胜了韩豆，而且，不是依靠让子棋的优势，而是依靠一步AI漏算的妙手。

有很多棋迷，以及一些不靠谱的围棋评论说，AI犯了一个低级错误，甚至有棋迷说这个应该是k级棋手的测试题。似乎韩豆太弱，李世石不过走出了一个常见手筋而已，但是其实这些棋迷都错了，我在看弈客直播的时候，我注意到，在81手之后（如果考虑让两手的规则和落子问题，其实应该是78手之后，野狐围棋直播显示的是78手），星阵围棋（清华大学的超强围棋AI）给出的变化图和韩豆的实战图居然一样，难道星阵也很弱么？也会犯初级错误么？显然不是。

后来职业棋手杨冬四段解释了一下，实际上，78手小飞之后，黑棋几块棋筋已经无法保全，陷入两难，所以当时已经没有合适的应手，所谓低级错误，只是因为当时AI已经没有更好选择。那些棋迷所以为的脱困手段，均不成立！真正决定胜败的，是李世石78手小飞，而这步棋，韩豆漏算了，不但韩豆漏算了，星阵也漏算了，不但星阵漏算了，从野狐直播中古力老师的消息来说，当时参与直播的绝艺也漏算了，也就是说，世界前三的围棋AI，在2019年，居然全都漏掉了李世石78手的手段，很巧合的是，当年李世石对alphago，也是第78手一挖定乾坤。但这次不同的是，当时的78手，ai虽然漏算了，但棋并不成立，而这次的78手，是绝对成立的。

来，我们看看这步妙手，下图的1

图1之后，我画了三个圈，是包围黑棋大龙的三块白棋棋筋，根据职业棋手事后摆出的变化图，此时已经没有办法兼顾，无论如何挣扎，已经是必死一块。而当李世石下出这一步后，围棋AI才如梦方醒，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最后就只剩下困兽犹斗，然后认负。而把这步妙手之后的变化图当作K级测试题的棋迷，我只能说一句，无知者无畏。

之后的两盘退役赛，李世石都输了。人类已经无法战胜AI，时代的落幕总是那么苍凉，但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棋局，会发现，李世石在最后一盘棋，居然又一次击中了AI的盲区。弈客围棋用星阵协助直播，在右下角对杀的时候，第45手托，星阵给李世石降了20点胜率，或者说，星阵认为李世石此时大亏，但等到黑棋49手接回的时候，星阵恍然大悟，给李世石凭添了20多点胜率，后续几手黑棋胜率不断升高，一度给李世石的黑棋超过95%的胜率，可惜后面小李没有走出星阵建议的最佳应对，错失胜局，但至少第45手二路托，已被证明是星阵彻底漏算的对杀脱困妙手。我后来复查了野狐直播中绝艺的数据，绝艺的胜率跳动没有星阵那么厉害，但也给了这手棋绝对的好评，而且似乎绝艺也并没有能预测到这步棋。

（因为让2子棋记谱方式的原因，绝艺显示的是42手，而星阵显示的是45手）

虽然李世石最终还是输掉了这盘棋，但这里局部的飞刀绝技，在AI面前，依然可以捍卫人类的尊严和骄傲。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再见，小李飞刀，再见，曾经的不败少年。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也没有人可以永远无敌，但江湖上，总会流传着，这些人的传奇故事。

今天的文章，对于非棋迷来说，应该是有点乏味。非常抱歉，听首歌吧，送给李世石，也送给诸位读者。

愿诸位，听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坐谈风月，笑傲江湖。

---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代新人辈出，如果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有更好的科学素养，建议看看我上周发的文章 当科学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