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岁

      我厚着脸皮,在李益生家门口坐了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为了防止被蹲守者在我不注意时消失不见,我这三天三夜不眠也不食。我为了不去厕所,在来之前带了几大瓶脉动,这玩意据说可以提神醒脑,效果如何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无比准确地又一次知晓了运动型饮料确实是不利尿的。我喝下了大约二到三升的脉动,期间却一次想要去洗手间的欲望都没有。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心不在此。

      我大学的时候英语的四级考了很多次也没有过,每次都差那么一两分,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英语写作老师,他去过英国任教,说英语时带着我不很能听得懂的英国某地方言味道。然后在我们第一次考四级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一些小妙招的时候,里面就有脉动这一神奇的饮料。

      大学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在大学里没有真正地交到一个好朋友,可我还是觉得它极其美好,像是在那不冷不热,温凉而天色素着、云朵洁白又飘逸的黄昏之前,天空中飞机划过一道白塔颜色的弧线,太阳斜照在高大树木叶片有白色厚膜的那面展现出粼粼波光。同学们几乎都是好人,可是我就是没有要和谁做好朋友的欲望。《论语》里子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面注解中说古时同门为朋,同志为友。我们学校好看的人很多,善良的人很多,就是很难有和我志同的人。

      其实也许我上面说得好像太绝对了一点,要真正地清算起来,我也是有过和谁交个朋友,而且最好还是好朋友的那种想法。这个想法,后来是被实施了的。不然,我今天就不会像个乞丐又像个无赖一般蹲坐在别人家门口。

      李益生一家人的脾气应该算好的了,我在他之前已经这么蹲点过几个人了,无一例外的都被泼了些东西,有泼净水的,有泼脏水的,其实我应该要心存感恩,毕竟我扰了人家正常生活,人家不给我泼屎泼尿就已经很有良心了。我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不懂得更有效的方法来达成我的目的,我只能寄希望于人心的柔软处。这一点,我打上了初中就十分明了。比如一把刀,别人听见它的名字,是某某刀某某剑之类的就已经有几分对于它的锋利的猜想了;再不济,当他们看见那刀剑的样子,它冰冷,闪着金属的寒光,那薄如蝉翼的刀刃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是会割伤人的皮肤的,更甚者,是要人命的。而我则不然,我非得要等到被那刀锋利的刃给割开一个口子,殷红的血液缓慢或是迅速渗透出来,我才知道:哦,原来刀是会割伤皮肤,会使人疼痛,会使人死亡的物器啊。

      在第四天的早晨,李益生终于打开门,决定和我这样一个神经病谈谈了。忘了说,是我求他和我谈谈的,谈的是我大学里唯一的朋友的事情。

      “你要不要吃些什么?”他和我是到他家小区里的一家早餐店进行谈话的,我是不介意地点的,他定在这里应该是不想我这种人踏入他家吧。

      我点了一碗白粥,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东西了,加之不眠不休,此刻胃里就像滚刀子一样,虽然我的急性胃炎经过十几年的成长已经成熟为慢性胃病了,但这一次的疼痛却一点也不逊色于我第一次胃疼的程度。李益生则点了一碗打卤面,加的是肉末茄子那种不辣的卤。我本来打算一碗白粥就够了,怎奈老板娘一脸不敢置信,于是在她的追问下我又点了笼酸菜猪肉馅的包子。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那天晚上回寝室晚了点,然后路过数学系的教学楼时,听到很沉闷的‘咚’的一声,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就打着手机电筒过去,结果那一看可不得了。”李益生停下来,眼角下沉,嘴角扭曲起来,眉头有些嫌恶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所以当时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我笑起来,喝了一口粥问道。

      李益生似乎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显示出一种恼羞成怒的状态。他重重地放下筷子,好在餐厅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对面这个中年人刚才愤怒地摔了筷子。

      我称呼李益生为中年人,但其实我比他还要大一岁,我是九八年生人,算起来我如今已经三十又一了,我每每在镜中看见我自己时,我总要先恍惚半刻。这个人,这个皮肤耷拉下来,眼睛黯淡着,眼角处有细密纹路的人,是谁?哦,这个人是顾白水。顾白水?我,我好像也叫顾白水。那么,这个人是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吗?然后反复询问,最后终于在一大团猫抓乱了的毛线堆里理出头绪。我的确就是这个苍老的,迷惘的,被尘土已经牢牢裹了一层的中年人了。

      不过,我方才笑那一声,真不是其他意思。我知道刚刚的询问特别像谋杀案中警方问犯罪嫌疑人的那句话,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真的只是因为可怜他。我实在无法想象李益生一个人在看见杜镜临死亡的时候该有多么害怕,要知道我光是在六年之后知道他死亡时就已经站不住了,而从我家到他的墓地时,我攀爬了一座小小的山,我从那几百步的石梯走向他的墓碑时,我以为我是攀爬了珠穆朗玛峰,胸里的氧气稀薄得我快要窒息,我看见红色的血液从我的鼻子流出来,然后是耳朵,我觉得天已经塌下来了而我顶不住,下一步就是我被这塌下来的天活生生地、硬生生地给砸个稀巴烂。

      所以,我必须得开口澄清。我听见我自己说:“我只是可怜你,真的,要见到那样的人间惨剧。”

      李益生大约是接受了我的这个说法,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毕竟我方才有一万分的诚恳。于是他开始同我讲起当时的故事。

      我当时就已经听说我们学校有一个人,公然出了柜。我对于这种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他出柜的对象又不是我。但是学校里好像不太认可他了,我和他是同级,不过不是一个系,甚至于连一个院也谈不上,就这一层关系而言,我本应对于他的事不很了解。但是吧,这样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情,不但是我们校清楚,就连校外也有几分知晓。娱乐小报版面常常会有什么哪个学校校花长什么样、校草长什么样这种连那个学校自己都不知道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消息,然后这一回吧,我们这所自己宣称是全国百强高校之一的学校终于凭着这位同学的出柜上了一回版面。

      他的事情据说是他母亲和父亲亲自闹到学校的,在全校人面前宣告的这个消息。后来听人讲,是因为他父母本来应该出差三天,结果一天半就回来了。那个时候,他的手机毫无防备地放在了沙发上。父母可能是想随手看看吧,于是就看了,又正好他在厕所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所谓天命之不在,就是这么个东西吧。然后他父母让他分手,他拒绝了。他父母就逼到了学校,约莫是想借社会大众的力使他清醒吧。我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场景,我只是听见我朋友和我说当时那位的脸有一半都是肿的。“这得有多狠心才能打成那样,又有多狠心才能这么公之于众啊。”我朋友叹息道。

      可是同学们也不都是这样的好人,我就不止一次听见有人谈论那位的时候用了一种令人牙疼的语气,而且是因为他的许多研究成果被无端窃取,而且许多的机会被剥夺了。反正,就在我回寝的某个晚上,我以为是什么东西落下来的时候,杜镜临从通用五号教学楼上掉落下来了。那楼前有翠绿的树,是南方北方都养得活的小乔木,主干是直挺的,却又衍生出无数的枝干来。我没有看见过它开花,倒是有一次从五楼窗户吹凉风的时候,看见它的枝干里有一簇簇的像小小皂角的果实。

      李益生好像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他说完呼哧呼哧地吃完面,把账留给了我,就离开了。我的粥已经冷透了,可是我还是要吃下去,现在是初秋,和夏日一样还留着未死亡的暑气,些许的凉意是极为难得的。

      我和杜镜临的认识是很巧合的,因为我是学文学的,而他却是学数学的。我来学文学,一是由于喜欢,但是不再接触数学也可以算一个潜在的原因。我在大二的时候找了一份兼职,是在肯德基里面做总配和PC,由于这个原因,我在周末的时候常常很晚才回来。我每次回来都要经过我们学校的一个广场,那里有老爷爷老奶奶各种散步打拳和跳舞,还有各种小情侣幽会,噢不,是约会。我当时不谈恋爱,总是无法从小学初中高中常用的幽会这个词挣脱出来。因而有一天晚上,我路过那的时候,杜镜临也正好在那儿,和他当时的女朋友一起。

      “我和你说,我当时真的超级震撼,尤其是那个飞船到了很远的距离之后拍的那张照片。你不知道,在那张照片上只有一道光。有个人指着那道光里的一个灰尘一样的点说‘这就是我们居住的地球’。这个是叫......叫什么计划来着?反正就是这样啦。”

    那时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学校路灯开了也对这笼罩开来的黑暗毫无办法。我自然是看不见杜镜临的脸的,但是我仅凭声音就可以听见他的那种喜悦。我于是默默在心里补充说:萨根,你说的是萨根计划,就是那个利用飞船向这深不可测的宇宙传送地球之音的计划。

      就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升起想同他做好朋友的念头的,重点在杜镜临的女朋友身上。听完杜镜临的话,我听见了她的话。她说:“哦哦哦,知道了。”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善意的敷衍和反感。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天上“轰”地开了一个夜空的烟花,我觉得我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但是这种感觉只有几秒,几秒过后突然就消退了。我只来得及迈开了一步,所有的升腾而起的想法就如露水一样蒸发。所以更重点是在第二天的选修课上。我的这一门选修课是公共选修课,全校的学生,不论院系,不论年级,都可以选。我去的比较早,因为我历来喜欢坐第二排的位置,那里既能清楚听见老师讲课,又不像第一排的同学那样得和老师有互动。而当我已然坐定时,来了一对情侣。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情侣之间就是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黏糊糊的氛围。

      “能让一下吗?”这是杜镜临和我之间的第一句话。我只是让了让,没有答话。我对音色不太敏感,也就没有听出来这个人就是昨晚说话的那个人。倒是后来的一天,我依旧提前到了,在教室里翻着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杜镜临恰好看见了,就很兴奋地同我交谈起来。我说得不怎么多,多半都是他在说。末了,他就问我叫什么。这就是我们开始成为好朋友的那个时刻了。

      也不是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谈论什么萨根啊,什么三体啊,什么关于数学啊、文学啊、物理什么的,我们也经常相约出去玩。在学校附近吃个饭啊,去看个电影啊,放了五一或是国庆小长假时去不太远的北京逛逛,诸如此类都很好。我们有时是三人行,杜镜临的女朋友也会来。那是个同很多大学女生一样,很会装扮自己,看起来很鲜艳很神采飞扬的一个女孩子。不过我和她不太熟,只是听说她是艺术系的。我不太清楚杜镜临是什么时候和她女朋友分手的,他也没有同我细说。我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有一个人好像不见了。

      “呐,你知道的,就是今年的那次建模比赛。我跟她说请她一定要来,她答应了,可是没有来。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应该和她分手了。”

      我当时是装出了一副很不能理解的样子,我说难道就因为这么一点事你就和她分手了?其实我心里却在说,分得好。我一直觉得杜镜临是另一个我,当然这是在我遇见的人里而言的,他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像我。不过只是像而已。我不谈恋爱,因为我太懒,又不喜欢拘束,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找不到我应该喜欢的人。如果我遇到杜镜临的那种状况,就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所遭遇的状况,我肯定已经同我的恋爱对象分了,绝不会等到建模比赛。

      提到建模比赛,我可能还要多说些东西。我大一入校军训的时候,被抓去合唱团唱校歌,当时我们的总指挥就是本校艺院的一名大三的学长。他是那种很高很瘦的人,大约有一米八还多一点。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心中觉得平平无奇,可是在他指挥我们一次后,他就迅速成为了所有人的男神。每一次他穿着风衣走过来的时候,有种很英俊潇洒的味道,这时我就能听见很多的姑娘特别感慨地说“唉,不娶何撩、恨嫁”之类的。所以通过这个我想说的是,虽然杜镜临平时也只是个高高瘦瘦,不足为奇,泯然众人的人,可是一到建模大赛上,他仿佛自带天光和美颜,有种夺目的颜色。

      然后后来,杜镜临考研留在了本校,而我去了我家乡的一所大学。从此天各一方,不再相见。

      今天是杜镜临的六周年忌日,我决定吃完这顿早饭就去拜访他。我前几天刚刚给他种了一棵树在他门前,那棵树会一直守着他的,帮他遮风挡雨、防热防寒。拜访完了后,我要坐晚上十点的飞机回一次家里。我父母已经是第十几次让我去相亲了,可是吧,我已经在市三院里把整颗心都燃干净了,它如今不再愿意从余烬里掏出好不容易没有熄灭的火星了。

      市三院是我们整个省最好的精神病医院了,我母亲曾经在那里呆过两次,一次半年,一次一个月半。我第一次不明白精神病是什么,以为和感冒什么差不多,毕竟没有人和我说过精神病什么的是绝症这一类的话。因为这个,我母亲怨了我好久。终于在第二次,我去那里看了我母亲。我看见所有的墙壁都被沙发皮一样的东西包裹了起来,很多人在里面自己的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无助的小兽。我给我母亲带饭去,因为她嫌弃里面的饭太难吃了,那护士就一直盯着我,不断嘱咐我要把筷子带出去。我父亲下楼去缴费的时候,我母亲趴在桌子上,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一样,瞪大眼睛,很害怕地问我说:

      “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爸爸为什么走,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不是用一种很伤心或是气愤的语气在讲这句话,她声音很轻,怯怯地,很惶恐。我那个时候就想:啊,我母亲好可怜,这里的人好可怜。谁知道,我自己后来也要来这里呢?是的啊,我好可怜。

这篇东西吧,是我想了想,以我最自然的笔触写的。我其实很想写好网络文学,因为它既可以挣钱,还可以博来名气。我有时候是真的嫉妒那些很出名的网络文学家,哎呀,一不小心暴露自己阴暗面了.......然后,我发现那么写的话,我可能很多东西写不了。所以我这一篇文章真的是没有什么巧饰,就是顺着写下去的。我的文章里面顾白水和杜镜临应该是一对,但是我不想明说,我也不想说杜镜临是怎么死的,因为谁也脱不了干系。如果真要想探究,可能只能问杜镜临本人了。然后我写这篇文章的思路来自于,就是我文章里面写的杜镜临和顾白水相遇时的场面,那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当时就觉得那个被女朋友敷衍的男生有点可怜,特别像我自己。但是我和他又是不一样的,我可能不会和不愿意听我讲东西的人或者是没有共同兴趣的人在一起,但是他不一样,他和我还是不一样的。于是,就有了我这么个故事。至于为什么是悲剧,当然是因为我写不出来喜剧啊。哈哈哈哈哈哈

当然,被我朋友说中间细节应该填充一点,她本意是叫我改改这篇文章,但是我这人挺倔,不太爱给自己文章动刀子,所以还会有个小续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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