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这座六层老楼，快二十年了，不是框架结构，只是现浇顶。在盖楼的进程中，我们曾亲自爬楼来参观过，当时一方面庆幸现浇顶比楼板更安全，一方面又觉得它只有十几公分厚，是不是太薄了？不过当时并没有想到隔音这个问题，会如此之糟糕。
等到搬进来之后，才大吃一惊，尤其是楼上的小夫妻生了儿子之后。妈妈轻柔亲切哄孩子的声音，还有半夜里的呼吸声，都能隔着薄薄的楼板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喊出来的梦话或震天响的鼾声，更是可想而知了。不过我对孩子嘹亮的哭声，内心却充满欢喜。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了，至真至纯，像由一股清泉汇聚而成的可爱小溪，惬意地环绕和流淌在大人的心头。
十好几年过去了，楼上的婴儿，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孩子的爸爸，也随着岁月的浸染而沧桑起来。相比年轻的时候，年过四十的他，变得更加肆意粗犷，在这万般不隔音的住宅楼里面，他从来没有学会过小声说话。
那年，他六岁的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刚学会了跳绳，兴奋得抑制不住，就在他家客厅里尽情跳了起来。孩子跳得不亦乐乎，这个楼口里的楼层，从一层到六层，也跟着激动地震颤起来，发出巨大的轰轰声。他家住在六楼，我家住在五楼，不一会儿住在一楼和二楼的那些老阿姨们都上来了，挨家挨户地敲门，问谁家弄出来的声音，这么惊天动地地，是不是想要老人的命？
自此，孩子再也没敢从家里跳过绳。但他父亲喝醉酒后的大嗓门，却一直没有停息过。他跟妻子吵架要吼，他在单位里受了气，回到家里要吼，孩子成绩没考好，他知道了也要吼。他的人生，几乎就是吼出来的，也是吼过来的。我猜他一定学过铁人王进喜的光辉事迹，“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展现的是工人阶级的豪迈气魄，但若放在经营家庭上，肯定是不恰当的。
最近这个阶段，孩子上了高中，做为父亲，他似乎有点开窍了，吼的时候，大为减少，但不是说已经改掉了。到了他认为需要生气和激动的时刻，他那少有的大嗓门，还是会声震屋瓦。
今晚，看来他在外面喝了不少酒，酒醉的程度低于大醉，高于微醉，还没到昏昏欲睡的份儿。这意味着他回到了家里，又要口若悬河地教育儿子了。酒后的他，不但话多，对儿子还特别腻歪。那么大一个男人，撒娇似的一声一声亲昵地呼唤着儿子，没完没了，让旁人听了，都不禁起鸡皮疙瘩。
“儿子过来，老爸跟你说几句话，好儿子！过来——”
这声音里夹杂着喝醉了酒之后，舌头笨拙不再灵活，却又偏要逞强的难受劲儿。接近半夜十二点了，小区里很静。他的儿子也已经睡了，却不得不配合他爸爸的叫喊，朦胧着惺忪的睡眼走过来。我估计如此。连隔着一层楼板的我，也被惊醒了。
“好儿子，陪老爸呆会儿来，来跟老爸谈谈心。”他带着慈父的腔调，甚至慈得夹杂着浓浓的讨好味儿，都有点贱了。
然后他问孩子最近学习怎么样，成绩考的如何，哪门功课最费劲，累不累，学校午饭怎么样，老师们负责不负责，对自己有没有信心。孩子真懂事，都一一作答。他很满意，似乎也得到了父亲的荣耀，又接着说道：
“儿子，咱们家的希望，就落到你身上了，你义不容辞，你一定要努力！你不要学我，我是个大老粗，一辈子干粗活，说粗话，活得也有点窝囊。你不要再重复我了，你一定要成功啊！”
“是，爸爸。”
“成功太重要了，成功了才能更富有，才被人瞧得起。你也应该知道，开捷达车和开宝马车，在别人看来，得到的待遇，是大不相同啊。即便是在马路上，拖乱停乱放的汽车，那警察也只会捡着便宜车拖走，好车他们也只是贴条，好车他们不敢碰，怕碰坏了还得赔！贴条罚款一百就够了，拖走，至少得花三百！人要是没钱，处处被人瞧不起，寸步难行，知道不？”
“知道了，爸爸。”
“孩子，我不是富一代啊，你就成不了富二代，咱们拼爹是拼不起了，那咱就缴械投降？不，孩子，咱们还有唯一的机会，那就是你好好学习！学习好了，考上一个好大学，毕业找到一个好工作，通过努力去做人上人，这样咱们家庭的底层穷命，才能改变，对不对？”
“对，爸爸。”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说得太对了！现在我知道你学习很苦，每天上的课加早自习和晚自习，一共有十三四节课，晚上十点半才下最后一节课，实在是太累了。我心疼你，可我也没办法，希望你明白这一点，踏踏实实，累这几年，以后就会轻松一些了，考上大学就没那么累了。现在不累一阵子，将来要累一辈子，明白不？”
“明白了，爸爸。”
“你看咱家亲戚，你的表兄一平，多了不起！人家高中时是学生会主席，大学里还是学生会主席，而且高中时就入了党。还没等人家毕业，就有大庆、武汉和上海三家大企业点名要他，最后他去了上海。现在，他在上海成了家，也升了职，时不时就把他乡下的父母接到繁华的上海去住，周围的人都羡慕死了。盼着有一天，你也能让我被别人羡慕羡慕，儿子，你有这个信心吗？有没有？我的好儿子？”
“我有，爸爸。”
“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呢。爸最后再跟你说一句，你马上就要上高二了，面临分班，你看不出有什么偏科，我希望你分到理科班，这样将来就业面宽，好就业。这个问题希望你想一想，能尊重家长的意见，家长都是为了孩子好，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理解吗？告诉我。”
“我理解，爸爸，你的意见，我知道了。”
这时说话声忽然停了，只有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传过来。一定是口干舌燥的父亲，给他劳动了半天的嗓子，补充水分呢。然后听见孩子可怜巴巴地对他爸爸说：
“爸爸，我可以睡觉去了吗？”
“怎么？嫌我啰嗦了？这才几点？”
“快半夜一点了。”孩子告诉他。
“嗯——是不早了，那你就快去睡吧。别忘了，把我今天说的话，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复习复习，琢磨琢磨，一定要落实到行动上。咱们家要想咸鱼翻身，就靠你了！”
“知道了，爸爸。爸爸晚安！”
“儿子也晚安！”
总算落幕了。他，只要喝了酒，话就多得没完。平时孩子不会晚到这时候才睡觉。自始至终，都没听到孩子妈妈说话，她似乎是无声的存在。男人的嗓音淹没了一切。
而男人呢，确实口才不错，总有话说。这些年，他不断地跟妻子争吵，也热衷于和其他任何人争辩，口才早已练得出类拔萃了。话说回来，有这样能言善辩的丈夫，哪有妻子说话的地方或者必要？别人家一只手遮天，他则是一张嘴遮天……
瞪眼听了半天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听到这出教子大戏的，怕也不止我一人。
挺同情孩子的。感觉孩子的负担太重了，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当他们面对不成功的父母时，那成功、财富、光宗耀祖……于一身的重任，便全都落在了他们还十分稚嫩的肩头。孩子能有多大的能量，纯粹为了父母的想法，而去不顾一切呢？难道不惜孩子粉身碎骨吗？
那重压之下，发疯、抑郁和自杀的孩子，每每都有所耳闻，让人痛心不已。父母按自己的意志绑架孩子的人生，让他们承受超越自己小小年龄的期待和奢望，是不道德的，是精神的谋杀。这样做的创伤，也许是长期性的，并非明智之选。父母没有资格要求孩子去成功。
如果家长们连一个美好的、自然的、健康的成长环境，都无法为孩子创造出来，那他们就失职了。但他们不检讨自己，却一味往孩子身上加码。
谁说孩子要替代父母成功？不，只要孩子可以自食其力，父母们就别越殂代疱了。连充足的睡眠和锻炼，都要剥夺的那种教育，无异于囚笼和集中营。
有一种成功，比不成功还可怕千万倍，那就是应试教育之下的想当然！
如果底层意味着被动、委屈和受驱使，那至少不要让孩子们学会自我奴役，保留下一份原始的天性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