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南邮青年》第102期】
和一缕风做朋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风咆哮着飞奔在天宇与大地之间,是一些没心没肺的家伙。他们也许偶尔是安静温顺的,但不知何时就会被“冲向远方的念头占据头脑”,等奔跑的欲望平息下来,风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风没有家,他们几乎从风穴出来的那一刹那就迷路了;也没有朋友,因为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撇下一切冲向远方去。
“我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风是没有定格过的物质。”坐在我窗檐上的这缕风也许是个意外。他迷迷糊糊闯进了我的头发却忘了怎么出来,我用两手轻轻一捂,像逮蝴蝶一样抓住了他。他和我现在是朋友了。
“定格?”我只知道按下照相机快门,眼前的景色就会定格。
“不错,定格。”这缕风点点头,天蓝色的窗帘一阵翻飞,“好像照相机一样,定格后的世界会是永恒而美好的,即使慢慢变黄变得模糊也不会失去熟悉感。没有人为我们按下过快门,世界对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而且时时在变化。所以并不是我们冲向远方,而是刚刚熟悉的风景在飞快地逃离我们。”
“我可以帮你定格吗?”
我马上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因为这缕风发出一阵嚎叫般的狂笑,在屋子里兴奋地上蹿下跳,满架的书页受到了惊吓,“哗啦哗啦”地抱怨着。卡夫卡——我的那只苏格兰折耳猫——的毛被吹得倒向一边,它相当不满地“喵”了一声,跳上我的肩头。“不行不行。”我的朋友终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喘着粗气回答我,“只有自己才行,这种事必须自己亲自做。”
“那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定格?既然你是想安顿下来的。”我对他刚才的无理怀恨在心,口气有些不好。
这缕风马上就泄了气:“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在我们出发到这个世界上来之前,宇宙之魂会问:‘你们想做什么,我的孩子们?’我当时也许太贪心,也许只是傻,没有回答。宇宙之魂等得不耐烦了,就罚我当一缕风。一缕没形态,没头脑的风。”我的朋友悲哀地摇了摇头,望向我:“而且即使是现在我也拿不定注意要做什么。像人太辛苦了,做雨露又太无趣。我飞奔很久了,见过很多很多东西,我知道每个形态的下场是什么。他们似乎都不很好。”
“但你还是想要定格,即使下场不好。”
“确实是这样。我常幻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只猫或一只狗,那我就可以安心地去做一只猫或一只狗。但要我自己选就太残酷了。我见过多少猫和狗为了一点点骨头和肉汤横穿马路被车轮碾得血肉模糊呀!”这缕风瞟了卡夫卡一眼,打了个寒颤。
卡夫卡却很悠哉,它在阳光下挥舞着爪子,试图抓住刚刚被我朋友扬起的灰尘。我抚摸着它软软的灰毛,它满足地哼哼。
“你希望有人塞给你一个命运,哪怕并不如意。”我慢慢地说,“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必须由你自己选择,必须由你按下开始键才可以开始生活——真正的生活。”
“你说得很对,我的朋友,很对。”这缕风望向窗外,太阳就快落山了。过了很久,我的朋友才轻轻地说:“做一粒土也许不错。我一直想靠近一些看那些玫瑰花,但她们看见我总拼命摇头。”
“那很好!”我高兴地击了下掌,站起来,“那你得下定决心。比如,把这个愿望大声念一百遍。”
我的朋友惊慌地抬起头来:“不,我不能!一想到我将永远无法自由地奔跑,永远只能睡在地下,我就害怕。”
“想想玫瑰的香气,还有蝴蝶们捎来的故事。”我安慰他、鼓励他道,“你会幸福的!你会交到很多朋友——很多永远的、不会离开你的朋友。有舍才有得,我的朋友。没有选择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是你过程中的努力使他散发出光彩,使自己完美起来!”
“我在夜晚总奔得很凶,”这缕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如果今天我离开你的屋子,我就会忘了你,忘了我们的谈话的。”他停顿了一下,用轻轻的但不容置疑的声音继续说:“是的,我受够了,受够了我的世界像打翻的颜料桶一般混乱不堪。”
“那就不要违抗自己的心!”卡夫卡也以温柔的方式叫了一声。
我朋友抬起头来:“我要做一粒土。”声音有些哆嗦;“我要做一粒土。”他似乎被自己的大胆吓坏了;“我要做一粒土。”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但没有停止;“我要做一粒土。”他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但是音量大了一些;“我要做一粒土。”这回他是真的大声讲出来的,虽然还没有睁开眼睛……第九十七遍,他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第九十八遍,我的朋友在微笑;第九十九遍,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声音明朗清晰;第一百遍,“我要做一粒土!”他放出强烈的、炫目的光,比闪光灯还要亮一千一万倍,在沉沉暮霭里发出万丈光华。我说不清这是什么颜色,但也许,这就是风回到宇宙之魂的重熔再生。从此,他终于有了定格的形态和定格的灵魂。整个世界会为他放慢脚步,倾听他的心跳、叹息、欢笑与苦恼。
我的朋友离开了,但我知道他就在某个玫瑰园里,他再也不会离开的他的朋友们除非他选择如此。即使永世不得再见,我也为他做出的选择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忘了我,还有我们的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