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在《文学回忆录》的开篇,专列四讲,都在谈希腊,先生坦率地说:为什么还是视希腊为精神故乡?希腊是我心中的情结。
这情结,是对希腊的乡愿。
中国的思辨,印度的参悟,还不及希腊的酒神精神更合我的心意。
人类有童年。各民族有各自的童年,木心先生认为:只有希腊这孩童最健康,他不是神童,很正常、很活泼,而荷马史诗是人类健康活泼时期的诗,所以有四个特点:迅速,直捷,明白,壮丽。先生还说:希腊的得天独厚,是正确、有力、美妙的文字,表达了不朽的思想;希腊整个文化艺术像是一个童贞的美少年;想起希腊,好像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早晨、空气清凉新鲜;整个希腊,是欧洲觉醒前的曙光,五百年光景,是西方史上突然照亮的强光。希腊有着五百年的积淀。
在先生看来,希腊文化,荷马是开山祖,亚里士多德是集大成,共历五百年。与中国、印度比较,先生指出,当年希腊正在造殿宇,起塑像,唱歌,跳舞,饮酒,中国正在吵吵闹闹,百家争鸣,而印度正在吃食、绝食等等,他们彼此不知道,在这同一个世界还有另外的辉煌文化。
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悲哀了。
先生看重希腊,因为希腊时代,那是一个黄金时代、少年时代,希腊的神话、戏剧、哲学、历史,都可以看做人类在混沌初开之际的真实记录,后来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宝库,当文明发展遭遇困顿的时候,就会回到希腊,去汲取力量。
黑格尔也说,希腊是人类的永久教师。先生则指出,尼采无比向往希腊,文艺复兴复的是希腊精神。
先生的希腊情结,也应当与时代的困顿、个体的困顿相关。先生还说,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称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林匹斯山上。西方人都说:除了基督教,希腊文化是世界文化可以夸耀的一切的起始。
关于这个起始,木心先生谈得最多的还是希腊文化之中的神。他说,荷马史诗的“神”与“人”,既有性格上的相通,又有凡尘与天庭的差异,这差异分明是诗人设计的,然而极令人信服。这是希腊传统又一个好的典范……
谈及希腊的神,先生说,人性是如何来的,有善性的前科;神性,是人性的升华。确实在希腊诸神之中,既有兽性的成分又有神性的成分,兽性与神性之间则是否定之否定的关系。希腊众神之上,总有一各最高的命运,诸神无可抗拒。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运。希腊悲剧的通识与基调,是一切都无法抵抗的命运。
木心先生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希腊精神如此向上、健康?命运,总是好生让人纠结。真是的如此纠结呢,希腊神话里的人物,总是因为种种阴差阳错而无法避免悲剧的发生,俄耳浦斯无法回答“为什么冷酷,不回首看我”而变为天琴星座;狄安娜为阿波罗欺骗,射死了自己的爱人;伊卡洛斯为了太阳光而熔化了翅膀,掉落大海;忒修斯忘记将黑帆换成白帆,父亲爱琴投海自杀……种种悲剧,构成了希腊神话美丽的艺术,木心先生不禁要说:希腊神话真是美丽的糊涂!
希腊对死是正视的,对命运是正视的。他们的态度是好自为之——人道,拿人道去对抗天道,很伟大。他们聪明,认为人道可以对抗天道。
希腊人承认命运后,心里在打主意,怎样来对抗命运,因此希腊教育的总纲、格言,是殿堂门楣所刻:你要认识你自己(也可说是:尊重你自己)。希腊人最喜欢的不是喜剧,而是悲剧。先生说,凡是健全高尚的人,看悲剧,既骄傲又谦逊地想,事已如此,好自为之;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希腊文化是现世的、现实的。
先生感叹,希腊人几乎天然地没有伤感情调,他们的悲观主义,留下的只有审美。希腊人崇拜美丽的权威,什么美好?美就是快乐。
他还说:最了不起的,是希腊将“美”在人道中推到第一位,这是希腊人的集体潜意识。在先生看来,希腊的一切艺术,真实、朴素、单纯;奇怪的是经历了那么多繁华,留下这朴素;这种朴素的唯美主义,不标榜的,他们高尚。希腊也有古老的历史,但是不为历史所束缚,先生认为他们的历史没有成为负担,没有传统风俗、习惯、教条约束他们。
希腊这美少年,不梦想上天堂,也不想到下地狱。
木心先生还在希腊神话人物之中,发现了许多艺术的真理。伊卡洛斯,先生认为象征青年艺术家,靠艺术的翅膀飞出迷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那耳喀索斯在时间的泉水里发现了映影,这个映影便是艺术,是超我的自我。
先生说:艺术不能完成真实,不能实际占有,只可保持距离,两相观照;你要沾惹它,它便消失了,你静着不动,它又显现。先生还特别关注诗人兼音乐家的俄耳浦斯,他认为这是艺术家的象征,人与狮、羊一起安然共听俄耳浦斯的弹奏,“这是人类的理想”。俄耳浦斯成了星座,先生说他不复再返,只能零零碎碎地活在地上的艺术家身上。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乐、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惮念、怀想的一面。
有人回忆说,木心先生谈到古希腊时,双目放出的幽光使人觉得他活在另一个时空,今天的烟火与他无关。
真的希望如此,在先生离去快六年的今日,但愿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头,能够如同希腊时代那般的健康、活泼。先生说,我是东方人,行有余力则借西方人的眼光来反观东方。
或许,我们也可以借助于先生的反观,也来反观一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