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个县长背后的男人

晚上七点，吉林省延边州延吉市的一个小屋内，陈太春开始直播。他身穿红白配色的朝鲜族服装，站在长方形的木桌前，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朝鲜族特产，辣白菜、冷面、大拌酱和大米。直播间一旁，是来自延边五个贫困县市的县长和二三十位农户，他们穿着民族服饰，随时准备通过镜头推荐自家的农产品。 这是抖音发起的县长直播系列活动之一，陈太春担任主持。一开始，只有几千人观看，随着时间拉长，人数一点一点地涨了上去。为了卖出更多特产，陈太春想了很多别具一格的办法。比如，邀请县长现场制作冷面，请朝鲜族的姑娘在直播间里载歌载舞。

〓 陈太春和延边龙井市副市长杨文军在直播 他把县长做冷面过程制作成短视频，发布在自己的抖音账号@陈太春严选 上，一下子有了近300万的播放量，直播间涌入一大批订单。陈太春越播越兴奋，接着，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连续直播100个小时。 他和同事轮流播，一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四天下来，脸熬得蜡黄。最终，帮延边贫困县卖出了200多万元，光辣白菜就卖了十多万袋。 “卖命”直播，几乎是陈太春的日常。他经营着一家农产品公司，还担任着吉林省青年电商协会会长的身份。疫情以来，线上直播成了当地农产品走出去的唯一机会。 第一次直播带货，就火了 陈太春寸头、国字脸、戴一副眼睛，看起来踏实憨厚，是个可靠却不花俏的人。视频里，他很少有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多是将镜头对准田间地头，或者正在打包的农产品。有人评价他说，他可能不太适合拍视频，但却十分适合直播带货，能够给人天然的信任感。 陈太春的公司叫阿凡提，以卖农产品为主，帮助农民脱贫。今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所有物流停运，原先预备的线下展销会也取消了，帮农民卖货的所有渠道都被切断了。 硬着头皮，陈太春找到了最后一条线上直播卖货的路。去年年底，陈太春去了一趟杭州，和当地公司交流中，他发现很多人开始用直播卖货，对他启发很大。

〓陈太春拍摄的抖音短视频 其实早在2017年，陈太春就想做短视频，当时他和团队正往返于东北偏远的农村寻找有特色的农产品，认识了很多贫困户，他想通过短视频把贫困村的现状传递出去。他以公司的名义开了抖音，做了半年还是只有几千粉丝。 疫情爆发后，他觉得短视频是个风口，“人出不去，能不能通过抖音把扶贫卖货这条线做起来？”重建一个账号又费劲，他拿了原来的号做。他不再拍贫困村，而是把镜头转向了自己，“讲我怎么扶贫，怎么助农，期间经历了什么。” 当时，抖音在做“战疫助农，县长来直播”的活动。陈太春拉着白山市靖宇县副县长周林报名参加，想把这次直播作为首秀。因为疫情，靖宇县积压了很多松子和榛子，他试探着问周林，你可以来参与一下吗？这位县长是四川人，四十二岁，“是一个思维灵活、随和、善良的县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陈太春说，我需要你拍短视频，县长配合照办。

〓靖宇县副县长周林的直播预告 3月3日，他在网上发了一条周林县长来直播的预告，第二天早上醒来，有二百多万的播放量。火了。 陈太春决定趁热打铁，即刻直播，他心里没底，找了两个公司销售员，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一边吃松子一边播，中午11点半，他决定自己上阵，效果挺好，第一场就卖出去了五千多单，播到晚上11点才停。 那是陈太春第一次直播。他很快便掌握了直播技巧，“第一是讲重点，不要夸夸其谈讲一些没用的事情，第二是多互动”，这次直播给他积累了很多铁杆粉丝。 3月11日，晚上七点，副县长周林走进了陈太春的直播间。周林提前一天抵达长春，陈太春专门准备了直播脚本，和他对台词，说：“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我来问你来答。”直播中，他拿出采松子用的脚扎子，让周林介绍农民是怎么采集松子的。 〓“打塔人”的工具 靖宇是国家级贫困县，松子长在红松树梢的松塔上，高度有几十米，只能靠人爬上去才能够采得到。采松子的人，叫打塔人，这个职业也被称作“整个吉林最危险的工作”。那次直播非常成功，有接近200万人观看，卖出了290万元，粗略估计有上百户打塔人受益。

帮了两千多名贫困户，还教了三十多个县长“学生” 陈太春从没想过自己能做主播卖货。疫情爆发前，阿凡提主要靠线下展销会卖货。 东北过年有赶集的传统，人流量很大。陈太春在长春租了一层五千多平的商场，请村民带农产品来参展，现展现卖。如果客户觉得满意，想二次购买，便可以转到线上。 起初，没有贫困村愿意来，大家没信心，担心白折腾。他登门拜访了其中一位驻村书记，那个书记一直想干点事儿，他给书记讲其中的利害，对村民有什么好处，甚至拍胸脯说，“如果卖不出去，我找团购来买。”顺利攻下一名书记。接着，其他村的书记纷纷跟进。 〓陈太春走访的贫困户 2018年1月，吉林省首届电商精准扶贫展顺利举办，有70多个贫困村参加。展销会出乎意料地成功，农货全卖光了。 接下来，每隔几个月，陈太春就办一次展销会，线下和线上结合起来卖。有一次，为了把东北农货卖出省，他把地址选在杭州的万达广场，几乎不眠不休地干了十二天，两鬓全熬白了。 今年，依靠展销会的销售模式因为疫情被打断，突然成了一条死路。 当陈太春重新玩抖音，觉得科技太方便了。以前他办展销会，是怕客户不信任他，不敢买，“我想能不能让农民带着乡音带着乡愁，亲自把产品送到城市的老百姓面前？”抖音既可以拍视频，也可以直播，和展销会的区别仅是一层屏幕，成本却极大地减少了。 自3月4日，陈太春每天直播15到16小时，抖音助农活动持续了好几个月，他就跟着播。播了一个月，他没法干别的事，而且消耗太大，后来改成晚上7点到11点播。3月底，他帮湖北果农卖脐橙，当时湖北刚刚解禁，物流逐渐恢复。在一则视频里，别人问他，“你和罗永浩卖同款脐橙，他11秒卖光了60万斤脐橙，你呢？”陈太春答，“20单”。顿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但我会一直卖下去。”那天，他又连续播了25个小时。

〓秭归伦晚脐橙 延边州的直播，让陈太春在吉林出了名，县长抖音直播也变成一股风潮。他先后和松原长岭县、乾安县，辽源东丰县等三十多个县长做过直播，他既是县长们的搭档，也是他们的“老师”。 年轻的县长，了解网络，直播起来也颇显熟稔，他需要做的只是烘托气氛，让直播间能有更多人下单。年龄稍大一些的县长，则需要他花费更多心思，从脚本、台词设计，到如何调动县长积极性，为当地产品更好地背书，都需要他事先花好几天准备和培训。 直播完，陈太春还得进行数据复盘。“开局太好了，所以每一场都会有很大的压力和动力，希望能卖的更好，帮到更多的人。”目前为止，通过陈太春直播间卖出去的农产品，多达一千五百多万元，直接受益的贫困户有接近两千人。 穷人帮穷人，做好事总会有福报 陈太春这么拼命为农民卖货，不是为了赚钱，因为他的父母是农民，他对农民有感情。 陈太春不是东北人，他来自四川绵阳。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他的父亲三十多岁才娶的母亲。陈太春出生时，家里连米都买不起，父亲要去外婆家借米。 虽然穷，父母还是用凑来的学费供他读书，大学他考到了长春。毕业后，他没有选择上班，“父母压力太大，这么多年抚养我，如果将来我结婚生子买房，还得靠父母给我攒首付，我觉得他们太辛苦了。”他想，普通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可能只有几千元，“离买房太遥远”，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创业。 他注册了一家公司，卖点日用品、小家电和东北特产，后来做到了吉林最大的电商平台。2016年年底，长春市副市长带一批青年企业家慰问贫困户。贫困户是个中年女人，丈夫因为车祸去世，有一次，猪圈起火，烧到卧室，烧伤了她的腿，从此致残。女人说：“我也能劳动，但是我养鸡或者种植，最后东西卖不出去，钱等于砸自己手里了，所以不如不动。” 陈太春觉得，农产品卖不出去是制约村民致富最大的瓶颈，尤其是偏远的东北农村，积累了大量滞销的农货。

〓线下展销柜台 2017年，陈太春找到了吉林省各个市的扶贫办，请他们介绍一些特色村，再联系负责扶贫的村第一书记：“咱们村主要产出什么产品？这些产品有什么特点？可以的话，我们过来考察。” 陈太春凌晨三点从长春出发，开到村里是上午，下午考察完再往回赶，每天跑一个村子。 柳河村的那家贫困户，他记得，那男人穿着七八年前买的衣服，第一次见面，他看着整洁的房屋，心想这家人怎么会穷呢？男人告诉他，他的孩子3岁得了颅咽管瘤，第一次开颅手术花了二十多万，花光了家里的钱，孩子长到6岁，这个瘤又长大了，做了第二次手术，孩子12岁，瘤又开始长。男人说着说着掉了眼泪，说马上要给孩子做第三次手术，又需要一大笔钱，不知道怎么办。他养了二十几头牛，陈太春承诺帮他把牛肉卖出去。 还有一个老头，常年生活在深山，养了几十头猪，同时酿蜂蜜，每年能酿7000斤蜂蜜。他一直在山里，不认识什么人，没有销路，为了供孩子读大学也欠了债。他通过政府找到陈太春，陈太春叫他把生猪宰杀掉，检验合格他就全部收购过来，他正在做展销会，便说：“你有多少蜂蜜，全部拿过来，我给你现款现结。”那是年底，老头正急需一笔钱过年，老两口冒着大雪把蜂蜜全部拉来了，当天，陈太春把他们的蜂蜜全部卖了出去。 打那儿以后，帮贫困户卖农产品，成了阿凡提的业务重心。陈太春说：“如果是批发或者被收购贩子收走，没有太大的利润，他们想攒钱看病或者过上美好生活，简直太难了。我的感受是，像这样的家庭，他们的眼睛中间还保留着一丝希望，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说你有啥困难你就卖给我，我帮你销售，这些事我是能做到的。” 〓走访的贫困户 这几年，陈太春跑了二十多万公里，走访了五百多个贫困村。两个月前，因为一次扶贫直播，他摔坏了尾椎骨，难得休息了一段时间。 陈太春也有过动摇。2018年，他的儿子3岁，脑袋越长越大，医生诊断是脑积水，也有人说可能长了瘤。他胆战心惊，给儿子安排了手术。事实证明医生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时，陈太春问自己，“扶贫是违背商业的事，自己搞得很累，赚的钱也不多，为什么还要做？“但是，他又想，“很多事总得有人做，我做了，可能有些农民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 陈太春一直记得他被村民救过的那一夜。那次，陈太春和同事开车到靖宇县八宝村，考察当地的松子。一场大雪刚过，路面湿滑。村书记接待的他们。村书记的车在前面开，他们跟在后面。山路很窄，突然，车轮打滑，他的车一下子翻出马路，滑到一块空地，再往外几米，就是20米落差的大缓坡。他们从车里跳出来，只是轻度擦伤。 陈太春打电话给村书记求救，大雪封山，外人进不去。村民们浩浩荡荡地开着拖拉机，提着麻绳，赶来救援。村民把车拖回马路，又帮他们把车开回村里。晚上，陈太春在村民家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心特别特别暖”。 “做好事一定会有福报的。”陈太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