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之前的词,基本写的情绪满满,直接流露出来的味道大多限于愁,孤,苦,悲,痛,忧,伤,哀,怨,恨,惋,惨,凄,怜,怯,闷,憋,屈,烦,恼,等等阴性感受。所谓离愁别绪,寂寞孤寒,伤春悲秋,集中释放的是个人自我体验和感受的小情绪。
自南唐二主(五代十国时期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以下,到宋初的晏殊,欧阳修,逐渐发生一些变化,词的内容趋于丰富,入词之物逐渐扩大,表达更为多姿,意境愈为宽广,情绪走向多元,而趋于有趣。
学者冯庆先生说,用一个比喻,若说二主词类于“棉花糖”,则晏欧词是为“酥糖”,棉花糖蓬松松,看着美哒哒的,不需咀嚼,入口即化。酥糖看着挺结实,轻轻一咬则碎,韧劲不足。而至东坡词则可比做“大白兔奶糖”一般,更有一股嚼劲,有韧劲,经得起扯起牙齿反复咀嚼。这是一个横向比喻,以糖做相关比较,都是同一个味道——甜,而因材料与做法有不同,所以差异更多的体现在触觉的力度力道上。
这个形象的比喻倒也新鲜有趣。我们去读苏轼词的时候,确实发现比之前的二主、晏欧词,有了不小的变化,东坡词不仅增加了更多的内容,且不再是原先一味的离别怨恨小情绪的流露,也不再是只为歌女演唱而作的悲怨伤愁的情歌。他扩大了词的范围和形式,万物皆可入词。词在苏轼这里变得更有趣,有劲,情绪不再於堵而变得通透,心境趋于亮堂,阳气渐长起来,甚至产生了喜悦的感受,所表达的不仅是情感,也更有了思想,进入哲理阶段,跳出了陷于自身感受的囹圄,站在了观察者的角度,独立自觉意识的提升趋向于智慧,处理起情感来,更胜一筹,开了一道豁达之光,词的气象也为之一振。
我们不用去说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水调歌头》之类的“豪放词”,只单说他的婉约词,也可观其性情本色!
苏轼的婉约词与之前的二主词,晏殊,欧阳修的词有何差异,有何特点?我们用他们各自所写的《蝶恋花》来做个比较,即可窥见一斑。
先来看李煜的《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个词,我们读来,第一句,看似空旷的夜晚闲得很,随意来走几步路。第二句,立刻就情绪起来,让人错不及防,清明刚过,早就感受到春天就过去了,这个伤不起啊,春天都被你搞得这么受伤了,这是什么状态啊?这是因为内心恐惧,焦躁,不安,又不舍,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苦楚感受。他这个感受,是以往的经验反复验证了的,确定了,落实了,所以,他伤心就为这个事。显然他对世界的感受是超前的,进入未来的,而非是活在当下的。
再看,下面,“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这句写实景,如果单就这两句来说,确实挺有趣味的,只不过,前面确立了“伤春”的感受,也只能往受“伤”的道路走下去,啥个情况呢?雨声不多啊,就那么几点,还被风给截了去,月亮也不太亮啊,云朵还来遮挡去,这内心感受大致是:我就得到这么点月亮光,这么点雨水滋润啊,还要遭受各种阻碍,怎么享受这么一点东西,都那么困难啊?
看下片,“桃李依依春暗度”,舍不得这个桃李依依的春天啊,只是已经发生了变化,“暗度”了去,时间悄悄跑了,世界转换了,变了。“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不知道那玩秋千的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到些笑声,却不知他们在说着些什么,是距离太远听不清?还是根本无心去听?
不论他们谈笑些什么,总之他们的笑,他们的所说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我现在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我心绪之乱,无法平静啊,偌大的世界,却容不下啊,你说这是一个怎样的味道?
我们读的时候,能体验到作者的无奈与伤感的情绪,却没法去解救他,没有答案啊,因为答案只有作者自己才能给出,旁人是无能无力的,也只能随着他干着急。
再来看,晏殊的《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
帘幕风轻双语燕。午醉醒来,柳絮飞撩乱。
心事一春犹未见。余花落尽青苔院。
百尺朱楼闲倚遍。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
消息未知归早晚。斜阳只送平波远。
这词,多写于景物,心绪轻快平和许多,写的景与物则丰富了很多,也有趣,基本摆脱了愁苦伤春等情绪,只略有对未知的期待与不确定,有些淡淡的不解之意,因为作者自己无解,所以读者也没有办法,只能静静的看着。
再来,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写春天景物,写得几多不舍,几多切切之状,几多难解之趣味,尤其最后两句,真是催心动骨,内心所处之意象只在写景物时,就完成了,干净利索,不留痕迹,尽管如此,我们依旧能感受到作者的心伤,同样毫无办法,只能默默感受着他的心伤。
欧阳修的另一首《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裹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又是一首春愁,这愁还一步步加重,先是闲情,到惆怅,到病瘦,到愁,最后,满袖的情绪,怎么解决?也只有静待树林之上升起的一轮新月,与我一同归去。愁绪因而释放出去,愁被化淡了,不知道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最后,我们再看苏轼的《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词读来,开始两句,感觉轻快,接着“枝上柳绵吹又少”,眼看就要进入伤感了,立马被“天涯何处无芳草”给救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下片,转了空间位置,上片是时间顺序,下片变成空间位置关系,墙里与墙外,两个世界,连接点,是笑声。是行人远去听不到笑声了,还是行人停下来听,而墙内笑声逐渐消失归于寂静了?总之两个世界的人,不在同一个频道,没有交集点,若人想要越界产生触碰,这问题怎么解决呢?最后给出个不是方法的方法:“多情却被无情恼”,你愿意自己增添烦恼,自己多情自己承担就好了。这句即是心所感,又是一个哲理的新发现,它透露着智慧,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情绪了。
我们观察这几首词,发现,后主词情绪最堵,也最缺少解决方法,缠绵悱恻不可释怀,似幽暗深夜的味道。
晏殊和欧阳修词,情绪稍溢平和,解决方法是情感交给自然景物,任其随风物而行,如同黎明欲醒的味道。
苏轼词则物我兼容,感性与理性相顾,情理通达,智趣横生,更为宽豁明亮,觉知力明显,让人感受有纯净新鲜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