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知晓,农户之家,上有老父老母,下有五个孩子,我自是知晓父母不易,因而我从未怪过他们。
我十三岁那年,三位姐姐已经嫁做人妇,你也已年近十二,再过几年便是说亲的年纪,但奈何家中清苦,想要娶妻哪儿是那般容易。
一日,村长找上父亲,说宫中有人来招宫女,需年岁不过十五,长相清秀端正,乖巧伶俐。若能选上,便有十两银子,之后每月还有例钱,等到年过三十,便能离宫。
父亲一听,便高高兴兴的送我去了,倒是母亲,拉着我在一旁抹眼泪,叮嘱我定要乖巧,别惹怒了贵人。
那日,一穿着体面的老妇人相看了我们几个村子里的二十几个女孩,最终却只留下了九人,我便是其一。
半个月后,我彻底在这宫中安顿下来,成了打扫宫女。
我这宫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进宫便要学习礼仪,若学不好,便不只是打骂那般简单。
一日,我在宫道洒扫,远处有一行人走来,领头人身着明黄色衣服。与我一同洒扫,年长我几岁的宫女连忙拉住我,而后跪下,口中喊道:“皇上万岁。”
我惊出一身的冷汗,却又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瞧他一眼。
他容貌俊朗,周身气度威严,一眼瞧毕,我连忙收回目光,却又瞧见他腰间挂着个木雕,雕着的却是只粗糙的麻雀,那雕的可比隔壁王二哥差多了。
一晃经年,我已然年过十九,却还是个地位低下的打扫宫女,当年的那九人中,除我之外,有两人分别身处宫中唯二的两位妃子宫中,相比之下,我还真是不思进取。
临近年末,因有许多到了年岁的姑姑离宫,宫中职位大空,宫女们皆在想方设法的贿赂管事姑姑,想要谋个好的职位。
我因未贿赂姑姑而又在宫中数年,行事稳重,便被分去打扫御花园。
大抵是在正月的某日,我正擦洗御花园凉亭中的白玉桌,从拐角的小径里一瘸一拐的走出一人,还未走几步,便“啪!”的一声摔倒在地,脸正好埋在路边的积雪上。
我被吓了一跳,见他久未起身,怕他就这么憋死过去,便急忙跑去将他翻过身。
他穿着品阶最低的侍卫服,又一瘸一拐的走来,想必是触怒了哪位宫中贵人,受了刑。
“醒醒!你醒醒!”我拍了几下他的脸,愣是将他苍白的脸给拍的红了些许。
他并未醒来,我环顾四周,想找那几个新来的小宫女,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便知道她们定是又去哪儿偷懒了。
寒冬中,若是带着伤在这地上躺久了,便糟了。
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拉起他的身子,将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一咬牙,将他托起。
他的身形高我半头,我艰难的拖着他前行,若不是我在这宫中干得尽是苦活累活,也不见得能拖得动他。
我将他拖到离御花园不远处的北门,北门的侍卫连忙上前接过他。
“这是怎么了?”
“他在御花园晕倒了。我看他身上有伤,应该是受了责罚。”
“多谢!”说完,他们便架着他离开了。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过了段时日,我便也忘了此事。
三月的某日,我突然被姑姑调去打扫冷宫,我缠着姑姑问了许久,这才明白是一同打扫的几个宫女找了管事姑姑在背后阴我,我思来想去,定是因为半月前她们时常偷懒一事被人捅给管事姑姑此事的原因,她们以为是我说的。
我摇摇头,暗叹:哪儿是我啊,新进宫的小宫女最该提防的不是老宫女,而是同届进宫的小宫女,这几个小姑娘日后怕是还得吃亏。
冷宫离得远,等我每日打扫完回来,饭菜不是被扫荡的一干二净,就是只剩残羹冷炙,我吃了两次亏,便托了厨房的一位姑姑,给了她些银子,让她每日将我饭菜留下温着。
冷宫虽是冷宫,但建造之初也是按宫中规格来的,我一人打扫到底是比当初累些。
那日打扫完毕,我坐在冷宫的台阶上,从怀中取出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馒头又冷又硬,所幸已是春日,暖阳高照,并不算难以下咽,就是太干了。
“喏,要不?”
我闻声抬头,见两步开外站着一男子,他手中正拎着一个小小的牛皮水壶,向我递来。
我嚼着馒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那天的小侍卫吗?
我默默将口中嚼了许久的馒头咽下,缓缓道:“你没事啦。”说完,把他的水壶接过来,毫不客气的喝了一大口。我当时都快给馒头堵死了。
他一掀袍子,在我身旁坐下,说:“那日,多谢了。”
“就为了这个?”我将水壶的木塞子重新塞上,还给他。
“就为了这个。”他笑笑,将水壶系在腰间,接着说道:“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一回来就去御花园找你,没找到,我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问了好多管事姑姑,才知道半月前有一宫女从御花园调到了冷宫。”
“你还挺知恩图报嘛。行了,你谢也道了,那天的恩也没多大,你的水就当是还恩了。”
“这怎能一样?”他含笑望着我。
“怎么不一样?”
“你当日若是没管我,放任我躺在地上,到时寒气入体,我又重伤在身,之后便是不死也得落下病根。而我要是不给你水,你是肯定不会被馒头噎死的。这两者又如何能一样?”
“读书人。说不过你!”我一大口包掉手上剩下的馒头。
“你吃慢点。我叫方怀玉,你叫什么?”
“柳冬。”我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
“你是冬天出生的。”他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暗想,他难道还和姑姑打听了我的生辰?可我到底是想多了。
“哈哈哈!你名是冬,我便猜你是冬天出生的,还真是!”
我艰难咽下口中馒头,道:“切。贫苦人家取名都这样,不像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我可不是那些豪门贵子……”
“那你怎么当的侍卫?我可知道能进出后宫的侍卫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他长叹一声,向身后倒去,躺在地上,头枕着手臂,道:“家道中落,家父为了能东山再起,倾家荡产谋来了这个职位。啊——这么说来其实也没错。不说这个了,你以后想出宫吗?”
“出宫!”
“这么坚定?”
“我从进宫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以后一定要出宫。”
“为什么?”他侧头看向我。
“我进宫的时候十三岁,我见过宫外的样子,我才不要一辈子都待在这么小的地方。”
“宫里还小啊?”
“不是,我不是说宫里小,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去外面……”我焦急的说着,却怎么也不能清楚的表达我的意思。
“柳冬啊,你是想在外面自在逍遥的过一辈子,对吧?”
我不懂自在逍遥是什么意思,却觉得他说得应该没错,便点点头。
“你应该没读过书吧。”
我摇摇头:“我弟弟他读书,去年还考上了童生!”
“那你想不想读书识字?”
“想啊,干嘛?”
“那这样,我教你读书识字,就当是回报你的救命之恩了。”
“你这么闲?侍卫不是挺忙的吗?”
“我还听说宫女也挺忙的呢。”
“我不一样,我打扫的是冷宫,只要按时来,按时走就行。”
“我也不一样,我巡逻的是冷宫,只要按时点到,按点换班就行。”
“你怎么会在冷宫巡逻?”
“我那日正好撞上安贵妃生闷气,她随便找了个由头拿我来泄火。现在全宫上下都知道我惹怒了安贵妃,当然是哪儿偏僻就把我往哪儿赶喽。你呢?”
我将原由和他说明,他道:“你干嘛不跟她们和管事姑姑把这事说明白?平白来这鬼地方。”
“说明白?说明白是要花银子的,我的银子可是要留着以后出宫的。再说了,在御花园打扫和在冷宫打扫每月的银子是一样的,虽然在冷宫的事比在御花园的多,但等做惯了,一个上午加小半个下午也就干得差不多了,还没姑姑查你打扫的干不干净,不像在御花园,一片叶子没扫掉,都得被姑姑念上几个时辰。”
他扭过头看向天空,低声笑起来:“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有意思?我没觉得刚刚说得多有意思啊。
“行了,我该去换班了,明儿来教你识字啊。”他站起拍拍衣袍,随后向门外走去。
那时的我未曾想到,我竟会将我们的初识记得这般清楚。
第二日下午,他怀中揣着一本三字经来冷宫。
“柳冬!我来教你读书了。”
我趴在地上,边用抹布擦地边道:“我活还没干完呢。”
“没事啦,又没人查。”
“不行的,万一有人来,见这里这么脏,我少说也要被扣半月例钱。”
“小财迷……”
“唉!你干嘛?”
“我帮你能快点。”
“你……谢谢。”
“没事。”
我咬咬唇,问他:“你虽然在冷宫巡逻,但怎么说也是个侍卫,就算偷闲,也偷不了多久吧?”
“嗯,最多下午一个时辰。”
自那之后,我每日都提前一个时辰到冷宫打扫,然后下午在冷宫中静静等他。
那之后数月,冷宫中每日下午皆会传出一男一女朗朗的读书声。
六月初的某日,他递给我小小一包吃食,说道:“哝!你心心念念的云片糕。”
云片糕乃是江苏特有,便是在这宫中也是少见,我幼时随父亲外出探亲尝过一次,那清凉甜细的口感我记到今日。
前些日子,他问我最喜欢什么,我说是江苏的云片糕,今日他竟是寻来了。
“你怎么喜欢这个东西,我都没听过。”
我连忙接过打开,见它和我记忆中的一样,便欣喜的捏起一片放入嘴中,边吃边说:“这是江苏的名点,你这个京城人没听过很正常。你怎么弄来的?”
“少时的朋友在苏州做官,我去信问他正宗的云片糕的该怎么做。”
“你做的!挺厉害嘛!以后你媳妇有口福了。来!你也吃!”我捏起几片放在他嘴边。
他立刻向后微微挪了几分,然后抬手接过,慢条斯理的咬上一口。
这时,我竟瞥见他的耳尖红了些许,我暗自发笑,都已年过二十的人了,还这般害羞,以后可怎么娶妻啊。
那日,我们二人并未读书,只是分食了不多的云片糕,而后又聊起宫外。
“出了宫,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了半天,最后说:“买个小宅子,再买几片地,再养上一猫一狗。”
“就这样?”
“就这样。”
“不嫁人?”
“我出宫都三十了,谁还要我?”
“那……要是有人要呢?”
“就算有人要,我也不一定嫁。”
“为什么?”
“我一个人过多好。”
他张张嘴,最后却只说到时辰了,该走了。
第二日,他来晚了些,可却一来就拉着我进了屋子。
他从袖口取出一支袖珍毛笔,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鼻烟壶,最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小叠宣纸。
“我们今天正正经经的学写字。”
“你怎么弄进来的?”宫中严苛,后宫尤甚,侍卫全身上下除了规定物品,其他一律不得带入内,便是昨日那小小的云片糕,也是他托了御膳房的人先从宫外带进来,然后藏好,他再去偷偷取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来,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我会写。”
“你会用毛笔正正经经的写?”
这数月来,他都是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教的我写字。
他上前,将纸摊在桌子上,然后叫我过去坐下。他打开鼻烟壶,里面是已经半干的墨汁,他倒了几滴腰间水壶里的水进去,然后用袖珍毛笔在里头搅了几圈,随后将已经沾满墨汁的毛笔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握它,便只是手握成拳抓住毛笔。
他便又手把手的教我握笔,等我学会,他又握住我的手开始写字。
横竖撇捺,柳冬二字渐渐浮现纸上,他顿了顿,却未曾停笔,带着我的手继续写,边写边在我耳边道:“方、怀、玉……”
我只觉得的耳尖发热,想是因为他呼出的气息太热的原因。
写完三字,他仍未停笔,继续写道:“心、悦、柳、冬。”
我不知该做何言语,只是脸颊发热,死死将头低下。
“柳冬,抬头。”
我并未理他,他也未强迫我抬头,只是接着说:“今日,便练这七个字吧,我明日再来教你别的。”
待他走了,我才抬头长舒一口气,眼角瞥见旁边的镜子,镜中人面若桃花,满面红霞。
隔日,他又按时到来,面带笑意的对我说:“柳冬,昨日的字可练了?”
我怎会练?他走后我就将那纸翻了一面,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他见我支支吾吾未答他,也未曾惊讶,似是早已料到,接着说:“那我们接着练字吧。”过了会,又像是想让我放心一般,道:“练新的。”
我也确实长舒一口气,刚才起我便生怕他又提起昨日的事情来。
我拿起笔,他又伸手握住我的手,那瞬间,我被激得想挣来他的手,他却死死的抓住我,提笔,沾墨,落笔。
方怀玉喜欢柳冬已有三月。
我大力推开他,袖珍毛笔随之落地,点点墨汁打在地上。
“你!……你可知这宫中规矩!”
“若侍卫与宫女私通,淫乱后宫,当处以极刑。”
“那你还……”
“你我并未私通,更未淫乱后宫,如何处以极刑?”
“什么?”
“柳冬,我心悦你,等你出宫我必定三书六礼上门娶你,到那时,与我一同逍遥自在,可好?你一个人,终是太寂寞了。”
“我……”那时的我心跳如鼓,不知作何言语。
“你慢慢考虑,但我最多只给你十年时间。”
我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我今年已然快二十。
那之后,他待我变得亲密起来,寒嘘问暖,无微不至。
七月七那天,这素来冷清的皇宫也变得热闹起来,不过这向来与我无关。
他那日下午照常来寻我,教我读书、写字,等到了他该走的时辰,他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
“来,给我系上。”
我接过红线,照他所说系在他的右手腕上。
“把左手给我。”
我伸手,他便仔细的将另一头红线系在我左手腕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抬手,看那垂下的红线。
“这是红线。”
“我知道这是红线。”
他无奈的笑笑,说道:“牵了这红线,你便与我姻缘相定,日后若是下了黄泉,我也不怕将你弄丢了。”
“呸呸呸,才二十多下什么黄泉。再说……我还没同意呢。”
“所以啊,我才更要早早的把你给牵好。”
“你……你还不走?”
“今日不急,等天黑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天色暗淡,他牵着我的左手,向冷宫外走去,我盯着那飘荡的红线,心中微微发烫。
他带着我偷偷上了角楼,我在角楼上向宫外望去,万家灯火,多如繁星,是何等的壮观。
“你看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是城中的河,那河面上飘着点点光芒。
“那是花灯,待会会更多,就像是天上的星河一样。”
过了会,也确实如他所言,宛若星河。那日所见,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场景。
那日,我们两情相定,互许终身。
那日,我也是真的以为我们会有美好的未来……
十二月,大雪纷飞,我生辰那日,他赠予我一梅花簪,那梅花簪做工并不精细,那梅花乍一看也不像朵梅花,我问他许久,他才支支吾吾的说,那是他亲手打的。
我欣喜极了,当日便找了位姑姑向她学起刺绣来。
过年那天他有轮班休沐,不能再待在宫中,我只能每日挑灯,加紧刺绣,终是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不准嫌弃。”说完就将东西塞到他手里。
“荷包?”他翻看起手中针脚粗糙的梅花荷包。
“看里面。”
他打开荷包,里面赫然绣着三个字:“玉和冬?”
“字绣的难看。”我难为情的说道。
“不。”他笑了起来:“初学者,能费这般心思将字绣在内层,还绣的这般好,你是我见的第一个。”他接着抱住我,低声喟叹道:“柳冬,可真好……”
我想,绣个荷包就好啦,他可真好哄。
开春后,安贵妃那事便算是过去了,他也不再巡逻冷宫,而是改为在深夜巡逻后宫。
我与他日日通信,来往信件就藏在角楼下的一块地砖底下,因怕出事,我的所有信件皆是阅后即焚。
记得有一日,我正在冷宫中读他的信,手边放着他随信一同放在地砖下的三张书页。
因是酷暑,冷宫的门我并未关上,所以我竟是不知有人进来,直到我手中信件被抽出,我才惊恐回身,却见一身明黄衣袍。
我未曾看清容貌,便即刻跪下,大呼万岁。
他久久未做一声,我微微抬眼却见他又拿起桌上书页。
此时我已惊恐万分,生怕他大呼一声叫人进来,将我拖出去杀了,但他若是逼问我那情郎是谁,我却定是不会说的。
他平静问我:“多大了?”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说道:“回……回皇上,年过二十。”
“叫什么?”
“柳冬。”
“日后可是想出宫?”
“是。”
他幽幽道:“待日后出了宫,便尽早成亲吧。”
我惊诧抬头,却见他满目寂寥,一手拿着他写予我的信,一手轻抚腰间的麻雀木雕,身形落寞。
他抬头,环顾冷宫,道:“打扫的不错。你记着,今日朕从未来过此地。”
说完,便放下信和书页,走了。
我怕的几天没敢去角楼,唯恐拖累他,但几天来也没有一人来这冷宫抓我,我这才放下心来,明白皇上真的打算放过我。
后来他信中问我,我最近不收信,也不回信,之后回的信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似是极为不安,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他便不再问我,我以为他信了我的话,还暗中松了一口气。
现在看来,以他之机敏,如何能不知我那蹩脚的谎言。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七年,我仍在冷宫,他却因机缘巧合,寻回皇上丢失的木雕,得了皇上赏识,自此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御前二等侍卫,正四品官员。托福,他如今倒是能在这宫中畅通无阻了。
第九年年底,他告诉我他已看好宅子,就等到了明年我一出宫他便带着媒婆上门下聘书,开了春就娶我。
可他食言了。
我扶靠着顺贞门的门框,远处的红与满目的白刺得我眼前朦胧生疼。
我扑上前去,不过几十步便摔在地上,沾了满身的雪,却也因此看清了那茫茫雪地上的“东西”。
横七八竖,一个叠着一个,躺成一片,胳膊上搭着小腿,大腿下压着脚,身子下压着头颅,底下是一大片被血融化又结成冰的“血冰”。
我找到他了,在一具无头尸下。他染满鲜血,有他的,也有别人的,我将他从尸堆里拖出来,又用袖子擦他脸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掉,它已经干了,连同他的生命。
他的身体僵硬冰冷,我死死抱着他,却觉得怀中空虚无比。
他的右手还握着我送他的梅花荷包,露出的绳子却已经被染成黑红色,我试着拿出来,却掰不开他的手,便放弃了。
我在雪中坐了许久,直到日暮西山。
收敛尸首的人来了,我问他,这些人能入土吗。
他告诉我,若有家属寻来,便有,若没有家属寻来,那过几日便扔到乱葬岗去。
我便又是惶惶数日,直到你来了信,我这才安下心。
那些日子,宫中如履薄冰,人人自危,毕竟皇上被刺可是件大事啊!你说是吧?
后日,我便要出宫了。细细算来,我进宫已有十七载,其中十年岁月皆是方怀玉伴我身旁,我早已视他如夫,如今他已不在,我又为何要存于世上。
随信寄去,有我多年在宫中的积蓄,你用这些钱给恒儿请个好的先生,四姑姑做不了更多的了。
你收信后不必焦急,也不必告知父母姐姐,待我出宫,我便会直奔他的墓,挖开他的坟,躺在他的棺材旁,用他赠予我的梅花簪上黄泉。
你只需在收信后,即刻赶去他的坟前,最好是雇辆车,路上花费便用我的积蓄。
我所求不多,只是要你将我与他一同掩埋。我希望你能尽快,我舍不得他受半点风吹雪打。
若父母问起我的去向,你便说我在宫中多年,早已习惯宫中生活,自知外界已无我容身之地,自愿在宫中终老,还请二老恕女儿不孝。
如此,你若能尽数做到,便算是不枉我们姐弟一场。
我与方怀玉相恋十年,生既不能同寝,那便不如死同穴,倒也不算是枉费了这十年的情。
无甚好说的了,他还在那黄泉路上等我。幸好我还留着那根红线。
柳冬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