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怕王莽等人惊醒董贤，示意他们噤声之后，想要从榻上起身。但是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住，因为董贤压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旁边的内侍刚要上前将董贤唤醒，却又被刘欣挥手止住。
王莽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当今天子小心翼翼地抽动衣袖，以免惊醒睡熟了的董贤。莫说是为了一个男人，便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成这模样，都非国家之福，比如先帝对赵飞燕、赵合德姐妹。
但王莽并没有劝谏，不仅自己没有，还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目光阻止王宇。
刘欣试了好几次，发觉很难在不惊醒董贤的情形下将袖子抽出，终于放弃了。
他缓缓地拔出自己腰间的剑。
锋利的宝剑悄然划破皇帝的龙袍，将那半边被压着的大袖断开，刘欣又小心收好剑，生怕碰着董贤一丝一毫，然后才轻舒了口气。
从榻上下来，向王莽父子招了招手，刘欣带着他们走得远些了，这才笑道：“新都侯远来辛苦。”
王莽垂下眼睑，不去看他那缺了半幅的大袖，面无表情地道：“多谢陛下关爱，臣不辛苦。”
“此次召新都侯回京，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新都侯有空暇的话，多去长信宫陪陪她。”刘欣缓声说道：“陪好太皇太后，那便是忠于国事了！”
“臣领谕。”王莽低垂的眼中，光芒闪了闪。
他明白天子为何迫切地唤他来见了。
虽然这几年刘欣不遗余力地扫除王氏在朝堂上的势力，扶植起丁、傅两家，但刘欣还是担心王氏势力随王莽的回京而死灰复燃。因此召王莽来敲打警告，同时也限定他，除了陪已经失去权势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外，不许干涉政事。
或许这其中还有董贤的意思，董贤正在与丁、傅二氏争宠夺权。他在王莽回京一事上出了力气，目的只是驱王莽与丁、傅相斗，但同时又不希望王莽乘机坐大，威胁到他。
王莽心中有些悲哀，入城时见到外郡流民的痕迹，北阙甲第前看到出以公心而被下狱的丞相王嘉，眼前这位为了男宠不惜断袖的天子，还有方才那些敲打他的话语……
大汉帝国，难道真要让这样的人继续执掌下去？
王莽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开口说道：“臣知有一贤才……”
不等王莽说完，刘欣就哈哈笑了起来：“贤？还能比朕的贤卿更贤？”
他一边说一边摆手，王莽知道他的意思，举荐人才的话就无法继续说出来了。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你先退下吧。”刘欣很满意王莽的态度，当下把他们打发走。
虽然他将王宇也召了来，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和王宇说上一句。
王莽与王宇出了沧池御苑，与在外等候的缘觉会合，王宇遗憾地说道：“缘觉先生，此次陛下接见得甚是匆忙，故此家父尚无机会向陛下举荐你……”
缘觉只是摇头，也不知他表达的是无所谓，还是惋惜。
王莽仔细看着缘觉，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皇帝不重贤而重‘贤’，这该如何是好？”出了未央宫，返回北阙甲第的途中，缘觉突然开口问道。
他说这话，仿佛刘欣接见王莽、王宇时他就在身边一般，但王莽与王宇竟然不觉得奇怪。
仍然是王宇先回答：“天子，至尊也，天生聪慧，只是一时惑于奸佞小人。愚以为当徐徐图之，先退奸佞小人，而后再进忠义之言，使天子能够选贤与能！”
王宇回答完之后，心里突然有些虚，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缘觉先生似乎有些失望。
王莽则叹了口气：“放在往日，我也赞成宇儿之言，但今日亲眼见到天子对那董贤的模样……”
王宇不解地看着父亲，缘觉则侧过脸，似乎是在等王莽继续说。
好一会儿之后，王莽才低声道：“这些年来，不，自元帝之后，朝野内外屡有灾异，贤德斥退而奸佞幸进……”
王宇觉得身上发寒，父亲似乎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而父亲即将说出的东西，又是他心底不愿意听的！
“我思来想去，根源不在于某个奸贼小人，而是在天子自身。若天子不贤，又怎么能指望他去选贤与能呢？”王莽果然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父亲，这种话语……这种话语你如何能说得！”王宇惊急叫道。
王莽瞥了长子一眼：“吾儿良善忠义，乃吾家之福，但终究年轻了些……”
王宇更是焦急：“父亲一向以忠义教诲孩儿，方才父亲之话语，却非忠义之言！”
王莽望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缘觉，幽幽地说道：“前些时日，缘觉先生为我们讲解《大同书》时不是说过么，汉室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若以旧史而论，大汉天下乃高皇帝奉万民之望，先诛暴秦，后平霸楚，方承天命得民意而有之；若以现今而论，宫府库藏、百官俸禄皆为亿兆黎庶之膏脂，驰道城关、殿堂楼宇皆万千生民之血汗。孟子也曾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论忠义，当忠于社稷而义于民，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忠于君上。”
说到这里，王莽抿了抿嘴，看着瞠目结舌的儿子，捋须一叹，苦笑着道：“你我父子，见厌于天子，说这些又有何用。唉，只不知缘觉先生所说的大同之世，是否真有。若人与人之间能得大同，那我便是不顾一切，也当……”
接下来的话，是真正犯忌讳的话了，王莽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旁边的缘觉则是神色淡定，对王莽父子的话，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是夜，王莽书房之中的灯光久久未灭。
不仅仅是因为重回长安，家中事务繁多，更是因为这次与天子刘欣的会面，让他心中的忧虑更为加深。
到了现在，他对于天子已经完全失望了。
“选贤与能，选贤与能……既然大臣可以选贤与能来任用，为何天子就不能选贤与能来担当？”
放在别人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此刻反复缠绕在王莽的心头，虽然此前他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他强制按住，可这一次，他再也按不下去了。
朝廷不能这样下去了！大汉帝国不能这样下去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能这样下去了！
君上荒淫，臣僚无耻，放眼朝堂之上，竟然没有可以力挽狂澜的人物，这天下当何去何从？
王莽背着手，在书房里反复转了几圈，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卷竹简，看了看上面的文字，但立刻又将之放下去。
“我这里收集了数以千计的古书典籍，但在其中，根本找不到解决帝国痼疾的方法！只要当今天子在位，便是周公复生、管仲再世，也改变不了大汉将亡的命运！”王莽微微喘着气：“我必须有所为，大丈夫有所必为！”
心中的念头让王莽无法平静下来，他想要找人倾诉，可哪怕是他的嫡长子王宇，也不会理解他的想法。
“来人，去看一下缘觉先生是否睡了……不，不，我自己去！”
或许只有缘觉先生会理解甚至支持他的这种想法吧。
仿佛知道他会来，当王莽来到缘觉房间时，不仅门开着，而且还亮了一盏油灯。
缘觉是个“盲者”，此前王莽不曾见他点过灯。
“缘觉先生，今日最让我失望的事，并非天子好男风。”对坐良久，还是王莽先开口：“当初孝武皇帝，亦好色荒淫，男女不禁，太史公于《史记》中便有记录。但孝武皇帝能知人善用，雄才伟略，故此国事虽乱，却不至败亡。可如今天子，才略不足孝武皇帝万一，荒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己一人倒也罢了，天下苍生，亿兆生民，安危祸福却在他一念之间……”
王莽说到这的时候，脸上肌肉都有些抽动，不得不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继续道：“缘觉先生饱学多知，可知我心中之忧？”
缘觉缓缓点头：“我见过刘彻。”
这话一出，王莽愣住了。
“你……你见过他？”王莽心中念头急转，汉武帝刘彻驾崩到如今都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缘觉却自称曾经见过他，这话是真还是假？
缘觉转过脸，似乎是不屑回答王莽这个问题。
“缘觉先生，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果真见过孝武皇帝？”王莽固执地道。
然后王莽身体猛然一震。
他想起了一个传闻，一个流传于大汉宫廷中的传闻，如果他不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不是多次进入长信宫，与宫中那些年迈力衰的宦者、宫女们有接触，根本听不到这个传闻。
汉武帝刘彻中年之后变得狂暴不安，甚至掀起巫蛊之案，杀死了自己的皇后卫子夫与太子刘据，是因为受到一个西域邪神的蛊惑！
王莽几乎本能地由跪坐之姿改成了单膝跪下，随时都可能跳起。他紧紧盯着缘觉，从齿缝中吐出一句话来：“缘觉先生来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缘觉嘴角上弯了一下，大约是嘲笑：“你想多了。”
“什么？”王莽讶然。
“当今天子可有人蛊惑？”缘觉道。
虽然缘觉话不多，但王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当今天子刘欣，总没有遇到他缘觉，可是其倒行逆施，远胜于汉武帝。可见皇帝是否正直英明，根本原因在于其自身，而不是什么“邪神”！
王莽的身体又松驰下来，恢复跪坐的姿势。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乃凡俗之人，想得确实太多，缘觉先生这样的异人，自然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虽然放松下来，可王莽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缘觉：“先生是传说中的仙人？”
缘觉摇了摇头：“我并非仙人，或者说，你们所想象中的仙人并不存在。所谓仙人，只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体罢了。”
王莽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不解地问道：“我不明白先生话中之意。”
缘觉稍稍停顿了一下，大约也是在想该怎么向王莽解释：“若地上的蚂蚁也有智慧，见着水中的鲤鱼，定然会惊呼‘这是仙啊’，因为它们无法理解鱼为何能生活在水之中；水中的泥鳅，见着空中的雄鹰，也会惊呼‘这就是神啊’，因为它们也无法理解，鹰为何能翔于苍穹。”
这个比喻，王莽顿时懂了，他又自嘲道：“先生之意，我便是那地上的蝼蚁、水中的泥鳅啊。”
缘觉嘴角敷衍一般地翘了翘，似乎也被王莽说得笑了。
“这位缘觉先生虽然否认自己是神仙，但……或许只是托辞，我要再试探试探他。”对着缘觉的“笑容”，王莽心中闪起这个念头。
他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既可达到试探目的，又不至于引发对方反感的方法：“先生既非凡人，那先生的眼睛，自然也不是真盲吧？”
缘觉点了点头。
“那先生的相貌呢？先生自孝武皇帝时活至今日，以年纪而论，便是我之姑母亦有所不及，可先生相貌，却仍然这般年轻……”
缘觉对这种试探有些厌倦了：王莽自以为做得巧妙，可缘觉仍然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还是有所怀疑。
缘觉站起来，王莽讶异地抬头，然后就看到缘觉乌黑的头发先是由短变长，然后色泽迅速变得枯焦、干涩，直到成了灰白，而缘觉的皮肤，也同样开始苍老，脸上甚至浮出深深的皱纹。
王莽倒吸了一口气，就在他数次眨眼的时间里，缘觉就成了一个年迈老人！
缘觉又盘膝坐了下来，随手在自己面上抹过，头发再度恢复乌黑，而皮肤上的皱纹也消失不见，他再次恢复了年轻的外貌。
“先生真是神仙啊！”哪怕缘觉已经否认过了，可亲眼见到这神奇的变化，王莽还是禁不住赞道。
“我们不是神仙，你可以称我们这类生命体为修道者。对我们来说，外貌、年龄、肤色、性别，甚至是这具躯壳，我们都可以随意而变。”
王莽本欲想问，自己是否也能成为修道者，但旋即心念一动：“我今夜来此，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大同之道，而不是个人的长生久视……当年文皇帝在宣室见贾谊，结果不问政事去问鬼神之说，我每每读史至此，便叹文帝一代明君，竟然有此之误，今日轮到自己，怎么能也犯这样的错误？”
想明白这一点，王莽再度起身，又深深向缘觉一拜。
缘觉平静地看着王莽，等待着王莽的提问。
缘觉至今还记得，当年他初临大汉，那位大汉天子刘彻是如何做的。
他想看看，王莽是否会与刘彻不同。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还有，这真的是一部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