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皮

1.

现在，每当她吃桔子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父亲最后的食物，就是桔子。他不想吃饭，但你递给他桔子，他就会接过去吃，你给他几个，他就吃掉几个。你吃桔子，若不给他，他就伸手，意思是我也要一个。每个人都笑着递给他，还笑他太爱吃桔子了。

没人认为，这对他有什么不好。

以前，父亲吃完桔子，会把桔子皮留下。桔子皮有很多好处：鲜桔皮、生姜片，加红糖适量煎水喝，可治疗风寒、感冒、呕吐、咳嗽。将一小块橘皮含在口中，或嚼一小块鲜橘皮，可治口臭……。

父亲生病后，床头摆着很多桔子皮，在床头与墙的缝隙里，也散落着许多桔子皮。它们散发出桔子特有的芳香，使他那间房子少了病人的气息。

2.

几天后，不怎么吃饭的父亲连桔子也不吃了，夜里开始急剧地喘息，后背靠着床头，目光迷离地环视着屋子，仿佛这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呢？

他的表情像一个刚来到人世的孩子。他看着大家，好像这些人他都不认识了。

他呼吸急促，喘得像一个跑步回家的孩子。

他的神情，跟头几天大为不同。那时，他的脸上还努力维持着一副严父的神情，这时候，那代表了他父亲身份的神情不知给放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了衰弱的他自己。

他好像根本顾不上自己身外的一切了。自己是谁，曾经给谁做过父亲，做过丈夫，干过什么工作，那些都已经不重要；这屋里有谁，谁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注视着她，他也全都管不到了。他能顾到的只是呼吸，只要他能让下一口气接着上一口气，让这些气体推动他的血液运转，这就好了。

他喘得太费劲。在急促的呼吸之间，他有时会停下来长长地喘一口气，之后又赶紧急急忙忙地喘起来，好像他是在参加一次马拉松比赛，不允许停下；好像他的身边有一群人，也在跟他一样喘息着，彼此的呼吸声传递着你追我赶的气息。

3.

第二天，父亲被送到医院。

“怎么不早点送来呢？血糖比常人高几十倍！是高酮昏迷征。”医生说。“他有糖尿病。”

糖尿病人过多吃甜食，会在短时间内迅速血糖升高，并且引发多种综合征。

糖尿病人是不能吃那么多桔子的。身为医生，父亲应该知道呀！可为什么？！

“我要走了。”

她想起父亲几天前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她想起他拒绝吃打碎的食物那天的犹疑的神态，想起他拒绝别人扶他去厕所的倔强的姿势，想起他扶着墙最后一次站立失败后的暗淡的目光，想起他那天执拗地要她帮忙穿好外衣外裤的语气。

那天她拒绝给他穿，说：

“爸，您又不出门，穿什么外裤？”

他不回答，只是用手去指，示意一定要穿。可她就是不给他穿。他很生气，又无奈，叹出三个字：“你啊你！”

现在她明白了，那是他担心自己随时就会死去，自己穿好衣服，就不用麻烦别人。

“你爸是明知故犯。他怕躺在床上不能动，让我们照顾他。他不想拖累大家。”母亲说。是这样。父亲做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旦做了决定，就会雷厉风行坚决地去执行。

这一次，也一样吧！而且，这一次，他的这个毅然决然迅速告别大家的做法，跟谁商量，都是行不通的。那么，就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去执行了。算好时间，用最快的速度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推到弥留状态。

4.

父亲去了，有一段时间，她在超市里见到桔子，就会注目看一看，那金黄的，或是黄绿的桔子，很好看。但她没有买回家。父亲吃的桔子，很甜很甜。

隔了几个月，她再去超市的时候，买桔子了，回到家，也剥开桔子吃了。她每拿起一个桔子，就会想到父亲，想到他吃最后那些桔子时的心情。那些桔子，把他迅速送到了人生的终点。

她也把桔子皮留着，堆在一起，放在窗台上，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仿佛继承了父亲的一些什么。比如说，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但可以决定自己的死，可以做一个干脆利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