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开始，总有人思考活着的意义。于是人神把“意义”这个词语从语言系统里抹去——就像从铅笔画上擦掉一段线条，从脑子里擦去一点思想，从人群里擦去一具身体——那样简单。

后来，许多词汇被永久删除。很多记忆也被消灭。

那些才两百多岁的中年人，在广场上激动地跳跃、欢呼，却倏然忘记了做出这些动作是为了什么，立时变得惶惑而松弛。人神的记忆擦除工具，就像昨天考古现场发掘出的黑板擦。一百七十多年前，人们手握这种工具，在黑板上来回挥动，粉笔写出的文字便纷纷不见。动作充满了顺序、力度上的随机，结果却又绝对必然。

“那个时候，人们生活在一个一个的小盒子里”，在团体表演结束后，人神开始训示前，有十秒钟的空闲时间。一群中年人漂浮到梧桐树荫下，开始追忆往事，“地面上有一种叫做路的东西，这种东西上有很多更小的盒子，由几个圆形物体支撑着，能够像台风一样缓慢地移动。人们需要去往另一个地方，就钻进这种小盒子”。

“多么原始的工具呵”，另一位接过话头，“那时候，想要驱动这种金属小盒子，对了，那种叫做车的盒子，还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去学习一门叫做驾驶的技术，可是，他们的平均寿命才不到一千个月”。

“年轻人已经忘记了路。又有谁还记得火车站？机场？酒店？医院？监狱？那时候的人们，把空间划分成许多小块，每个小块里都充满了故事和秘密，还有各种被称为寂寞、欢乐和忧伤的东西。他们也有广场，但那只是一小块儿的平地，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到，整个世界被推平成一个广场的样子——那时候也只有人神能够想到”。

“还有一种叫做学校的地方，他们用声音、文字、动作、屏幕上的画面给小孩灌输知识--如果那也叫做知识的话，可怜的孩子，需要花费二十多年的时间--虽然对我们来说，这只是很小一段光阴，可对他们来说，是整个生命的四分之一时长，他们用生命去接受灌输，这样的过程，好像被称作学习”。

“是呵，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他们那个时代的艰难，他们可能也无法想象我们只需要一毫秒的大脑数据传输，就可以获得他们一生都学不完的知识”。

“咳咳，这样的对比是没有意义的。你们忘了，在更早的七千多年前，人们还在用钻木取火的方式获取加热食物的能量。一百七十年前的人们可能也曾经像我们这样提出过疑问：那些原始人，为什么不用打火机呢？”。

毫无疑问，这位中年人的记忆还没有被删除。气氛变得有点沉闷，在长达一秒钟的沉寂之后，有人怯怯地问道，意义是什么？

意义只是一个在两个小时前被人神删除了的词汇。

人神的训示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