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巾的普及，是一曲市场经济的赞歌｜大象公会

关于「卫生巾税」和卫生巾，不太为大众知晓的故事。

文｜贾方方

你大概已经听说过「卫生巾税」了。

这个说法在中文互联网出现，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但仅限于少量女权微博的讨论。反倒是新浪官方还郑重其事地辟了个谣，说是「无此税种」。

它在近些天突然成为舆论争吵的焦点，其原委在于另一个有些严肃的问题：依照国家医保局新规，9 月起避孕药品不再报销，那出于治疗目的而服用的避孕药应当怎么办？

· 复方口服避孕药会被用于很多常见妇科病的激素调节治疗，如多囊卵巢综合征、子宫内膜异位、子宫腺肌病

这是一个相关部门有必要正面回应的问题，但目前的报道还只有一个简单的「 8 类药品（不再报销）」清单，并无详细说明。

在网上，这个问题迅速被掺进「伟哥进医保」「包皮手术进医保」等其他议题，「卫生巾税」也在其中再被提起，也许是最能够刺激共情，几天后，它反倒升为了争论的中心。

所谓「卫生巾税」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自欧洲的议题

「卫生巾税」本是一个属于欧洲的议题，由来也很简单：在欧洲，它（包括卫生棉条和卫生巾在内的一系列产品，以下如无区分必要，均简称为「卫生巾」）长期被征收与珠宝、烟、酒同等税率的「奢侈品」增值税。

· 卫生巾税率最高的几个欧洲国家

不过更准确地说，这其实是因为欧洲的标准增值税率太高了，看上去仿佛一切消费都被征了「奢侈品税」，只有被特别批准减税的商品才能获得一个相对正常的税率。比如在克罗地亚，标准税率高达 25%，减税可以减为 13%或 5%。

· 欧洲国家的增值税标准税率，注意它与上面「卫生巾税」税率的高度相似

而卫生巾，不幸被官员、政客们遗忘了，一直没给减税。

身份政治兴起之前，这大概只是市场派专栏用来说明税收易增难减和官员颟顸愚钝的一个例证。但「卫生巾税」议题的真正流行，则是英国左翼女权主义和右翼脱欧主义的一次奇怪合谋。

2014 年 5 月，英国 90 后劳拉·科里顿发起了「停止对月经征税」（Stop Taxing Periods）运动，并在 Change.org 上就此请愿，到 2016 年初，请愿书已收获了超过 32 万人签名支持。

· 示威现场的劳拉·科里顿（前排长发）

这段时间，正是英国脱欧运动甚嚣尘上之时，脱欧运动家很快就发现她的议题与自己的主张完美匹配：自 1973 年加入欧共体以来，英国一直对卫浴用品征收增值税，2000 年，相关税率被降到 5%，这已经是欧盟增值税法范围内的最低税率。还想下调该怎么办？脱离欧盟！

2015 年大选，英国独立党就作出承诺，退出欧盟后把「卫生巾税」下调到零。作为保守党内的温和派，主张留欧的时任首相卡梅伦和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也表态，会在欧盟框架内终止「卫生巾税」。虽然各怀心思，这么一来，卫生巾免税议题在英国就变得基本无人反对了。

· 英国独立党是一个以脱离欧盟为目标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

不过，因为脱欧仍未完成，今天的英国人也还没有告别「卫生巾税」。

反倒是喜欢欧盟的苏格兰人步子迈得最大，他们准备通过一项法案，向所有需要的人免费提供卫生巾。

作为受到敲打的一方，德国的处理倒是贴近问题原委，2019 年，他们把卫生巾从奢侈品税（19%）移到了日用品税（7%），预计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等欧盟国家也会跟进此法。

「卫生巾税」在欧洲之外的传播体现出鲜明的英文媒介影响，现在有加拿大、爱尔兰、澳大利亚、印度、马来西亚和美国的一些州实施了卫生巾免税，中国开始提起此事应该也是看到新闻报道印度免税的有感而发。

· 非洲也有肯尼亚、卢旺达等数个国家实施卫生巾免税，在时间上比英国更早，也不是受「卫生巾税」议题的影响，应该是为接受国际援助之便

中国人的「月经温饱」简史

中国有「卫生巾税」吗？

类比欧洲，可以说是没有。

在中国，「奢侈品税」不含在增值税里，而是另有一称作「消费税」的名目，专门对一个国内形象不佳的商品清单征税，烟、酒、化妆品、汽油、小汽车、高尔夫球具和一次性筷子都在此列。2006 年以前，洗发水和护肤品也被征过消费税。

· 高尔夫球是日本典型的中间阶层运动，连《哆啦A梦》里设定为「贫穷」的大雄父亲也热衷于此，但传入中国后一直被视为贵族运动

而卫生巾则作为普通商品承担增值税，适用税率原为 17%，经 2018 年、2019 年两番下调后，现在是 13%。

但相对别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如食品、自来水、燃气，卫生巾的增值税率也确实是较高的。

更不要说「避孕药品和用具」还被列在免征增值税项目里。
懂得政府运作逻辑的人一看便知，减税或免税项目都有相应的政策、部委挂钩，如避孕药品得享免税的基础是计划生育。要减免卫生巾的税收，能够提出动议的最合适部门是妇联，但它要么还没意识到此事，要么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拿出议题。
在中文互联网上有人鼓吹免税，也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莫过于：中国卫生巾税负不重，「价格高」是因为国际品牌垄断渠道，是「智商税」，减税，只会帮「割韭菜的资本家」赚更多钱。而国内厂商推新品牌，也被说成「背叛了工人阶级」。

·代表性的反免税说辞

虽然很难理解他们对「工人阶级」的定义，但中国妇女用起卫生巾，无疑是背叛了计划经济的结果。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大陆几乎无人使用卫生巾，国内的妇女来月经，靠的仍然是可重复使用的传统月经带。它由小布条缝制而成，中间部分可装入草木灰等具有吸水效用的物质，再从两头牵扯出细线，以便系在腰间。

· 月经带和月经带配给券

改革开放之初，不少来中国旅游的外国女人意外地发现中国竟然没有卫生巾出售，带来严重的尴尬。1982 年，有关部门才决定拿出宝贵的外汇进口卫生巾。不久之后，北京造纸十一厂也从日本引进了中国第一条卫生巾生产线。
卫生巾的舒适便利，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算得上划时代的产品。90 年代，还有好事者故意编出段子揶揄过去的匮乏，说革命时期女同志最熟悉的广告就是「跃进牌月经带，越戴越经戴」。
但事实上卫生巾的普及并不是那么轻巧而想当然的事情，在那个段子流传开来的 90 年代末，中国也还有超过一半的女性用不上卫生巾。直到 2014 年，卫生巾的市场渗透率方才突破 90%，达到 91.5%。这个数据变成 100%，是在 2017 年。
需要说明的是，市场渗透率只是一个拿总消费量除以估计出来的人均用量和消费人数得到的估算值，仅能说明「中国的卫生巾理论上够每个人用」了，借用近日流行的概念，这个数字应该理解为刚实现「月经温饱」。它回答不了这些卫生巾的分配状况，靠这个数字我们也无法知道那些家庭收入很低的女性用着怎样的卫生用品。

· 最近成为热门话题的「散装卫生巾」

一曲市场经济的赞歌

在很多人眼里，卫生巾无非是绒毛浆、无纺布、SAP 加工而来的小尺寸纸尿片，毛利却很高，经销层层加价，最终零售价可达出厂价的两三倍，所谓「成本大头都花在了广告和渠道上」，市场经济的最大作用只是收了女性的「智商税」。

· 毛利率高是生活用纸行业的常态，纸巾、纸尿片和卫生巾均如此

那么，在这个市场上有很多「智商税」吗？
如果有的话，中国市场的「智商税」应该也比发达国家要少。
在卫生巾普及使用已近百年的西方发达国家，消费者往往忠于某个品牌的产品。最早的卫生棉条品牌 Tampax 自 30 年代创立以来，就长期居于垄断地位，并直接塑造了英美女性的生活习惯，对这些国家的女性而言，「妈妈用过的」就是最好的品质保证。
· 厄尔·哈斯医生发明了卫生棉条，并在 1933 年申请了专利，但他的发明未受大公司待见，于是他以 32000 美元将专利卖给了丹佛女商人格特鲁德·滕德里奇，后者创立了 Tampax 公司
相比之下，中国消费者品牌忠诚度很低，绝大多数用户都会在几个常用品牌间切换，并不时接受他人推荐尝试新品牌。国内卫生巾市场发展 30 多年，品牌和产品都迭代极快。曾经的行业龙头舒而美和风光一时的外来品牌娇爽都已销声匿迹，给行业带来过诸多革新的护舒宝和安尔乐在今天知名度也已不复当年。
价格合宜是中国消费者购买卫生巾时考虑的最重要因素，这不仅是问卷调查得到的结论，也是市面销售状况反映的现实。在流通渠道不发达的年代，这种考量为很多地方品牌留下了生存空间，因为它们总能在当地实现价格优势。到了现在，购物网站上搜「卫生巾」，前列出现的结果也都是实惠套装。

卫生巾在广告和渠道确实花销甚多，但卫生巾恐怕也是最适合用来说明经销和渠道价值的商品之一。
让我们从一个小细节说起：卫生巾是什么形状的？

· 卫生巾卡通形象也多带有一对「小圆翅膀」

今天，人人都知道，卫生巾两侧各有一片护翼，连不合格的「散装卫生巾」都是这个造型。但在国内开始生产卫生巾的前十年，都没人想到这个设计，直到 1993 年宝洁公司的护舒宝进入中国市场，才带来了这个概念。
而就是这么小的一个改变，让国产厂商也下定决心更新工艺。今天被称作「老土」的安尔乐就是恒安集团引进日本设备和技术推出的新产品，在当时，无论是经营者还是消费者，都把它视作「高档」品牌。
也是从那时开始，国内才逐渐产生了卫生巾产品细分和更新换代的观念。就像卫生巾普及并不轻巧一样，今天司空见惯的事物，在当年也经历了长期的推广：到 21 世纪初，行业分析仍在讨论「中高档护翼卫生巾取代直条型卫生巾」。

· 今天再搜索「直条型卫生巾」，得到的结果几乎都是「迷你巾」，其背后则是卫生巾行业 20 余年追求细分需求再追求综合需求的数次转变

追求透气性，追求轻薄，以干爽、棉柔表面的区分来迎合不同的肤质需求，考虑经期血量的变化，日用夜用的划分……每一种理念都是营销渠道层层收集，反映给厂家，推动他们升级生产线，然后再费力推广才最终形成了「常识」。
由于男性在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和决策者中比例不低，他们并不能真正领悟消费者的使用体验，但他们也不用领悟，价格和利润的指挥棒驱动了这一切。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市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没有一切的经销环节，你或你身边的女性能跟下面这两位大叔沟通自己的经期需求吗？

· 恒安集团创始人施文博和许连捷，七度空间、安尔乐是他们旗下的代表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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