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飞起来了，比春天高着三尺 | 于坚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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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喇嘛， 2018年摄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作者供图）
一、学而时习之
《论语》第一段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第一个词是“子曰”。子，就是人，“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偁（称谓）”。这个人是孔子，《论语》是一个人的话。曰是开口说话。孔子开口说话了，有一种开天辟地的气象，这个人说了。这个人劈头就说，学，不断地学，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学什么，不言自明，已经有可学者在。学而时习之。学，反复地学。
子是谁？他为什么曰？不必解释，不言自明，“你知道的”。这种开天辟地基于信任，在子曰之前，已经有可以“曰”者在。子，只是重申。子曰不是第一，是对第一的信任，阐释。道法自然，自然是先验的，法即学。这个“学”不言自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学就是言，记下来，修辞立其诚，道法自然，就是守住诚。
学习是一件当然的快乐的事，这是对喜讯的学习，不亦乐乎。自然是一个喜讯，人只有学习感恩的份。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先在，文章后起。
学以至道。温故知新。
这种开始与《圣经》不同。
《圣经》第一个词是“起初”，起初是什么？起初就是神，神创造天地，这个神是谁，是自然，一个肉身？还是语言？语言来自谁的嘴巴……“起初，神创造天地”，这是谁的话，神不可能自己说这个话，这句话，不是“我说”，也不是他说，你说，只是记下来，谁记的，在何处听见的？这是一个悬念。为此，一场永恒的争辩开始。
开始就是阐释。神说，要有光，光不是第一，而是对神的阐释。“起初，神创造天地。”（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这句话是神自己说的，还是人说的，人对神语的记录？人看见上帝创造天地，太初有道，然后记下来？太初不是太初，上帝之道早于太初。这个与自然（太初）早于道的世界观不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与“起初，神创造天地”有对先来后到这个秩序的不同理解。
《圣经》是告诉，一种宣传。《论语》是学吧。这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
有一个人说了，学吧，不断地学吧，这不是很快乐吗！这个人没有说学什么，学什么不言自明，“对不可说的就保持沉默”。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学以致道，温故知新。
道是什么？道在故，自然就是故。
故，就是生生之谓易。天地无德。
学而，意味着世界从语言开始。“学以致道”，通过语言去学习那种不言自明者，师法造化那个“天何言哉”。
学而，首先必须有语言，才能学，学而时习之。
天何言哉？天是一种先验的不可说的语言，它已经说了，人还说什么呢？所以，孔子“予欲无言”。但是“子如不言，小子何由述之”？所以，“不学诗，无以言”。诗就是语言。不学语言，无以言。“道可道，非常道”，非常道就是语言。
言之不文，传之不远。这个文，就是记录，通过语言记录，结绳记事。只有记下来，写下来，才能传远。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个人说，学吧，不停地学吧。学，就像有志同道合者从远方来相会，是非常快乐的事呵。所以在学习中的心得、进步无人知道也不会不高兴，不正是一个君子吗？
二、匿名
微信大都是匿名。这些匿名大多是一句诗，或者诗意的，隐喻的。引人猜想，男女？深刻的，肤浅的，忧郁的，快乐的，单身？跃跃欲试？少有人用不含蓄、精准无误、直达、无法猜测歧义的语词。比如“H2O”，即便是“蓝色的H2O”也很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隐喻，他或她也许是技术员，高大，年轻。
三、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
重建孔子的圣位，要有迎圣之心。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重迎而不是救，有资格救吗？
孔子两千年后终于被送上了十字架。他的复活日就要到了。当不再“宅兹中国”，在世界中，教派林立，才可以真正觉悟到儒教（文教）就是中国之教，它已经历了巨难。
不经受难，教不会庄严。《论语》相当庄严，有悲剧感。“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是一种悲剧意识。
《颜氏家训》：“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世人多被“远方”遮蔽着，重视道听途说而轻视亲眼所见。不在手边的，不能上手的，看不见身体的，生活在别处。）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藉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校其长短，核其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
这是颜之推在公元589年写的。当代依然如此，称孔子为孔老二。最近出版的一本讲孔子的书叫《丧家狗》。在基督教文化中如此隐喻耶稣是不可想象的。隐喻也令文化轻儇不庄，油滑不恭。多狷狂辈。中庸非常庄严，乃是大雄宝殿的气质。
四、位焉
孝就是“位焉”，尊重先来后到这一天然秩序。在空间上不能越位，在德性，时间上可以超越。比如父亲，这是家庭空间上的先后主次，但你可能比他更有德性或者更缺德。但是不能越位，越位只有革命。大义灭亲不合孝道，主流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新青年解为奴性。不对！是讲秩序，就像乐队，各有其位。某人在某位，可以变化，但位不能变。小提琴放到最后一排，乐就不成其乐。学生举报老师，忠信就灭了。文革即是如此，为政治站队，人人可以告发检举父母、老师、爱人、朋友、邻人、兄弟姐妹。其根源在西教影响。在上帝面前，信真理还是父母？这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可以深思。我是信父母、老师、朋友、兄弟、姐妹、邻居的，他人不是地狱，而是世界。沒有这些，真理算个什么？
五、庄子是一个波西米亚
庄子是一个波西米亚。凯鲁雅克们的同党。他鼓励的生活方式、肯定的人物，都是波西米亚式的。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这个支离疏就是一个伍德斯托克音乐会上的人物。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骈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同质化的世界就是要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乃是一场不断消亡又兴起的生命运动，诗是这种运动的旗帜。五四，跨掉的一代都是这种运动。鲁迅其实是个波西米亚。
六、飞翔
中学时代最美好的一天
莫过于那位教语文的长辫子
女教师 胳膊下夹着一摞书
手指上沾着粉笔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美于初中那三个花枝招展的春季
我们都飞起来了 比春天高着三尺
于坚，昆明人，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文集二十余种。1996年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文学奖。2006年获鲁迅文学奖。2010年德语版诗选集《0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主办的“感受世界”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2011年英语版诗集《便条集》入围美国BTBA最佳图书翻译奖。
责编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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