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诗:“没有月光的草原/马背是最后可见的山脊”ll海勒根那:夜晚的马群(读诗版)

夜晚的马群

海勒根那


若不是一群马啃光了黄昏

夜晚还不会早早降临

没有月光的草原

马背是最后可见的山脊

满天繁星,正被它们驮来驮去

草原静下来,静下来

风也随羊群进圈歇息

马无夜草不肥

此时,唯有马群打着响鼻

摞食牧草的声音,远远近近

像一首吟自古时的元曲

牧人坐在山脊旁,坐在一片

辽阔的黑暗里,静静地

听那嚯嚯错齿的诗句

不声不响,像一棵牧草

被马群吞没


用诗人的身份重新定义草原

——读海勒根那的《夜晚的马群》

南马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

关注到海勒根那,是上次看到他的一首诗《一匹马,被鞭打》。在这首诗中,我看到了新一代蒙古人面对草原的思考。显然,诗人用现代思维去看待这一切,去重新定义草原上的一切。过去、现在和隐藏的未来是诗人看待草原的三个维度,而中西融合的哲学思想是作者的写作背景。一首诗,有了哲学上的考量,也就会剔除更多的遮蔽,更靠近事物的本质,尽可能去还原。

在草原上,草原和天空都无限向远方铺展,连为一体,草原是绿色的天空,而天空也是蓝色的草原。作为草原人,在辽阔的虚实中,海勒根那的诗有着草原般广阔的视野和星空下的深邃。我想,一首好诗应该有天空和大地,虚实相生,深厚辽阔。

有了前面的分析,《夜晚的马群》这首诗就比较好进入一点。来分析一下,看看诗人是如何重新定义夜晚的马群。这首诗,虽然是只是写了夜晚马群在吃草,但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不是一群马啃光了黄昏

夜晚还不会早早降临

一开始两句已经透露出,草原已经不是以前的“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了。因为马群的贪婪,夜晚早早地降临。当然,作者不仅仅是写马,也是在写人。

没有月光的草原

马背是最后可见的山脊

满天繁星,正被它们驮来驮去

马背成为最后可见的山脊,驮着满天繁星,看似浪漫,其实悲哀。在一个欲望充斥的社会,没有了理想的月光,欲望成为“最后的山脊”,“满天繁星”(希望)也被欲望所左右。我们经常说,既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而在一个欲望充斥的社会,真正的星空已经不复存在。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当这两样都消失时,是何等的悲哀?

诗的第一节,给全诗奠定了一个冷色调。

草原静下来,静下来

风也随羊群进圈歇息

马无夜草不肥

此时,唯有马群打着响鼻

摞食牧草的声音,远远近近

像一首吟自古时的元曲

诗的第二节,拉开了时空。诗人描绘了夜色中的草原,自古以来的习性,如出一辙。这一节看似没有推进,却是为后面做铺垫,也是把整首诗置于过去和现在更广阔的时空经纬中。在这一节中,有一关键句“马无夜草不肥”,自古以来如此,草原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生存的。在这后面,隐藏着诗人的疑问,传说中的草原真的有那么好吗?也许事实的真相很残忍,“马无夜草不肥”可能就是草原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

牧人坐在山脊旁,坐在一片

辽阔的黑暗里,静静地

听那嚯嚯错齿的诗句

不声不响,像一棵牧草

被马群吞没

诗的第三节写牧人的生存状态,将全诗推向高潮。牧人在辽阔的黑暗中,在夜马啃噬的声音中生老病死,一辈一辈重复。这一节,作者又回到了冷色调,沉重而又悲凉。

这首诗有点像民谣,又有点像一首草原牧民史诗的一部分,有许多情感的叠加。这首诗是诗人对草原生活的反思,千百年来,如诗的草原究竟是什么?这和《一匹马,被鞭打》的思路一样,诗人在认识尼采前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识观,这是一种人的觉醒。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儒家治天下,而儒家更多的是强调整体而非个人,虽然现在是新社会,可是儒家思想的背景并未消失。从这个角度去说,如何去反思,祛除遮蔽,去发现真正的人,刻不容缓。

在这首诗中,我看到了海勒根那对草原的深厚情感。如果没有深厚情感,就不会去思考草原人的命运。诗人首先是慈悲者,才能去关注那些在低处的人和物,悲喜与共。面对世代生存的草原,诗人重新去解构,而夜晚的马群成了最好的切入点。这首诗的后面,包含了四个问题:

1.一个民族惯性的生存方式会不会成为一种自由的桎梏,从而成为一种自我催眠自我囚禁的方式?

2.在一个欲望充斥的社会,会不会不存在完整意义上的人?

3.不管身在故乡还是身在异乡,是不是永远不能摆脱故乡夜马啃噬的声音?

4.我们是不是毁灭于我们内心的马群(人性)?

这四个问题,其实也是四种不同的解读,涉及到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有人性。我倾向于将四个问题糅合在一起去解读,因为诗人面对故乡时,情感是复杂的,既有情感上的惯性留恋,又会跳出情感客观去审视,在入和出之间不断地徘徊,总体而言,还是理性的思考更多一点。

当我们思考这四个问题的答案时,会悲哀的发现,答案都是肯定的。草原牧人的命运,就是时代中人物的的命运,我们注定都会像一棵牧草,被马群吞没。面对时代,我们无处可逃,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与时代的距离,但我们依旧在时代引力的范围类,被吞没只是迟早的事。就像一条船的沉没,哪怕你在桅杆上,也依旧要拉入海中。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面对“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海勒根那是一位思考者,一位异见者。看到了真相,只能写下来,就意味着更多的孤独。诗人说到底是悲剧者,看到了真相,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时代不断下滑。

一首好诗不仅仅是成为有区别的那一个,而不是这一个,而且还会给读者带来新的思考。无疑,海勒根那做到了,他的少数民族的身份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再加上现代的哲学般的思辨,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异乡的,可辨识的,有着智性纹理的文本。他用他的诗歌重新定义了草原,一个更真实的需要月光的草原,一个需要把牧人从夜马啃噬声中解放出来的草原。


海勒根那,本名齐秀鹏,蒙古族。出版有诗集《一只羊》、短篇小说集《骑马周游世界》等若干。2020年8月,荣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电影剧本曾获第2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工程创意剧本奖。另获多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敖德斯尔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呼伦贝尔。


南马,写诗写评。有诗作发表在《诗刊》《草堂》《浙江诗人》《中国诗歌》《人民日报》等纸刊;入选《中国诗歌2019年度网络诗选》《2019年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星星》诗刊主编)等年选。有散文发表在《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等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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