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外国甲方7年，终于读懂中西方建筑市场的差异
来自：MW门外,作者：马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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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2009年初夏，我因为之前翻译了一些英文著作给院长留下英语好的印象，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涉外”项目。
一开始我以为，所谓的涉外项目，不过是和外方设计合作的常规项目。没有想到这会使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涉外项目，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不足两万平米的小项目，居然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才完成。
而这七年的时间，对于我来说，除了完成了一个项目，更重要的是我通过这个项目读懂了中西方建筑市场之间的距离和差异。
关于项目
这个涉外项目真正的名字，叫做北京法国国际学校。北京法国国际学校是一所隶属于法国海外教育署（AEFE）教育网络的分支学校，主要面向海外的法国家庭子女与部分外籍学生。之前在三里屯有一所学校，涵盖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等不同年级， 后来由于租约即将到期而且学校的规模也有了扩大，所以通过设计竞赛开始了新校区的规划和建设。
由于法国人在中国没有地，所以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设计招标活动。投标单位除了要提供设计方案之外，还要提供能够出租的土地。也就是说，每一个投标方案的用地也都是不一样的。
中国建筑设计院、法国Jacques Ferrier建筑师事务所和北京东郊农场组成的联合团队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因此新的法国国际学校的校址也就选定在东郊农场提供的来广营附近的一块建设用地上。
法国国际学校采用法国的教学模式，包括学前班、小学、中学各个年龄段，课程编排和教室布置都与国内学校有很大的区别。
法国国际学校总平面图
法国国际学校功能分区图
关于业主
中标之后，我开始懂得了涉外项目的真正含义。
首先，你面对是一个欧洲的业主，而不是一个中国的企业请了个境外设计师做个方案。
法国学校的业主是一个欧洲国家的政府部门：法国海外教育署，它直属于法国外交及欧洲事务部管理，北京的法国国际学校是由该署直接管理的海外教学机构。这意味着这所学校的设计和施工要满足欧洲人的要求，而且所有的重大决定都要反馈到巴黎总部。而且因为法国大使馆是法国人在中国的娘家，所以很多事情还会有大使馆的参与。也就是说，我们所面对的业主，也不是一个，而是一组。
其次，虽然无论是法国海外教育署还是法国国际学校都是教育机构，但是其业主代表在土建工程方面的专业性，真的足以让国内很多专业的地产开发公司汗颜。
因为项目持续时间比较长，整个过程中有两位业主代表，做得工作比较多的是第二位。她介入这个项目的时候生完第二个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初步设计的图刚出来，还在哺乳期的她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看完了所有专业的图，几乎每一张图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标注。作为业主代表，能够详细提出功能上的需求并不奇怪。令人佩服的是除了需求之外，她还看了并且看懂了所有专业的技术图纸，并提出了非常具体和专业的修改意见。在国内，这份工作通常会由地产公司设计部各个专业的工程师一起完成，甚至有的业主连各专业的工程师都没有。
红色部分法国国际学校业主代表的修改意见
另一个与国内项目不同的是，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海外教育署的官员，从头到尾没有对建筑的造型发表任何意见。所以的意见都是非常具体的关于造价问题、使用需求问题或者技术合理性的问题。他们认为造型是建筑师的创作，应该由建筑师全权负责。业主选择了这个投标方案，就意味着对造型的基本认可。所以，在长达七年的设计建设过程中，我们反复推敲构造的细节，出了一版又一版的幕墙方案推敲比例和尺度，但是整体的外观效果跟最初的投标方案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法国国际学校效果图
法国国际学校实景照片
关于合同
谈法国国际学校的合同，也是一番国际化的历练。
首先，合同的构架比以往的设计合同都复杂。因为它不光牵涉到传统的甲方、乙方。而是牵涉到土地方、使用方、法方设计单位和中方设计单位的四方合同。
其次，合同的条款比以往的设计合同都细致。法国国际学校的合同文本完全没有办法使用国内的格式文本，业主方的要求又细，而且除了建筑设计之外，还包括景观、室内、小市政等专项，虽然当时还没有设计总包的概念，但是实际上已经接近于一个小型的设计总包合同了。在合同的执行和罚则上，还要同时遵循中法两国的法律。
第三，合同的语言采用中英文两种，并约定如有分歧以英文为准。对于合同的四方来说，官方的工作语言和合同语言都不是自己母语，这就意味着在核对合同条款的时候，是在三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和咬文嚼字。这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不小的工作量。
第四，合同的执行比绝大部分的项目都顺利。法国学校的合同谈得很辛苦，付款节点也比普通工程项目多很多，光主合同的支付节点就分了八个。后来又因为设计内容的调整增加了几个补充协议，所以虽然总额并不大，但是付款的次数却着实不少。好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除了多开几次发票之外，这个看似繁琐的合同并没有给执行带来很大的麻烦。西方人的契约精神在这里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让所有项目经理都头疼的催款在这个项目中忽然变得甲方了。不用陪吃陪喝，不用诉苦卖萌，每一个工作阶段结束后，我们把发票开过去，业主把款项打过来。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提醒我们该发请款申请了。
业主提醒我们请款的邮件
关于预算
钱是所有工程建设都绕不开的问题，每一个甲方都会关心预算和实际造价。但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概算超估算，预算超概算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法国学校是我见过的对预算控制最严的项目。由于这个项目属于是政府拨款的公共建筑，所以所有的款项都要经过政府部门严格的审批，而且审批确定的金额基本不允许突破。法国人在花纳税人钱的时候那种小心谨慎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把我们的经济师折磨到几近崩溃。因为这个项目的周期拉得很长，期间中国的材料和人工价格都有了很大的增长。前面说过竞赛确认的建筑效果不能变，但是审批确定的预算也不能变，换句话说就是既不能涨价也不能改变方案。最后逼得经济师一遍遍地与工程师优化结构和机电方案，一遍遍地调整价格，甚至到市场上进行询价，终于在限额能完成了任务并满足全部的规范和要求。
唯一一次增加预算是建设过程中，北京的雾霾越来越严重，学校专门给政府打报告要求在原设计的基础上增加空气净化系统。获批后在原来的造价基础上，增加了一笔空气净化系统的费用。
这个对预算控制近乎苛刻的案例，最后成了我们经济师的科研课题，总结了很多限额设计的经验。
基于法国学校的限额设计研究
关于设计
为一个真正的西方业主服务七年，我充分体会到了中西方对设计这件事情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首先，中西方可能都会说“尊重设计”。但是这个尊重的程度上，完全没有可比性。虽然在我看来法国学校的业主代表已经非常专业了，但是她绝对不会从好不好看的角度对建筑师的创意发表任何评论和意见。政府官员也不会。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岗位负责。官员负责这件事的合理性、合法性已经是否审查超支。业主代表负责提出要求并复核设计成果是否满足教学需求。设计师负责解决造型、技术以及是否符合规范。项目管理公司负责监督项目的推进是否满足进度要求。没有人对自己的事情推卸责任，也没有人越厨代庖。
其次，西方业主对设计深度的要求比中方业主更深、更细。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关于每个房间的信息，国内主要体现在施工图的材料做法表里，内容包括墙、顶、地各个面的做法，其他的机电信息只能到各专业的图纸里去找。但是法国学校房间信息体现在一套叫做roombook的表格里（你没有看错，不是一个，是一套），包括各个专业：
建筑专业的信息有：房间编号、所在位置、净面积、建筑面积、净高、使用人数、墙顶地的做法等；
机电专业的信息包括每个房间的插座数量、电话接口、网络接口、有线电视接口、火宅报警器、开关、喷头、水龙头、风口、散热器等等的数量、室内温度的控制范围。
基本上拿到这套表格，你就对每个房间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建筑专业roombook
电气专业roombook
第三，西方业主对设计整体性把握的意识更强。我们通常也会说要控制项目的整体性。但是由于建筑师的话语权不够或者各种经济利益等等原因，建筑设计做完后，业主会在找室内设计师、景观设计师来做室内和景观的工作。遇上好的室内设计师、景观设计师，会先理解建筑设计的整体思路，然后做一个延续。遇上差一点，基本上就是各干各的。中式的建筑里面做个欧式的装修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
法国学校从建筑到室内、景观、再到标识设计，都以建筑师为主导，建筑师、室内设计师、景观设计师紧密配合，很好的保持了设计理念的统一性。
建筑师的室内及标识设计草图
第四，施工图交付之后，设计还在继续。
因为中国建筑市场的特殊性， 很多人对外籍建筑师的印象就是画画草图，最多再做个立面节点大样，到了施工图阶段基本就跟让他们没什么关系。而中国建筑师又往往因为工期短、设计费低、话语权少等等原因，无法把工作做到很细致。再加上很多不能言说的潜规则，施工图交付了，设计师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从施工图交付到项目竣工是很多项目从美丽的效果图跌落到尘埃里的噩梦。
可是对于一个认真的建筑师和认真的业主来说，施工图交付之后，设计还在继续。法国学校建了多久，法方和中方的建筑师就在现场配合了多久。很多的细节是图纸无法表达清楚的，也是很容易就糊弄过去的。不得不说法国学校的建设过程改变了我之前对施工配合的理解。其工作量一点也不亚于施工图设计。
法国学校幕墙细节
尾声
2016年5月16日，法国国际学校新校区举行了开学仪式，法国外交部长让·马克·艾罗和驻华大使顾山出席了落成典礼。因为对法语的一知半解，部长的致辞我只听懂了bonjour、francais、chinois、Très bien、merci几个词语，不过，想来也就是这一个意思了。
法国学校落成典礼
用七年的时间，做一个不足两万平米的“小”项目。从经济上算，一定是亏了；但是今天回过头来看，也许这些辛苦和付出，是中国建筑师走向国际必然也必须也经历的过程。
法国学校实景照片
作者：马琴，中国建筑设计院有限公司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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