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六十一)看瓜棚

   

            看      瓜      棚 

                顾      冰

        乡村的夏天,是最热闹的,也是最有故事的。

        白天,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地上犹如蒸腾着烈焰,河面上的鸭子,不再嘎嘎地欢叫,游到芦苇丛中,躲藏了起来,平日汪汪直叫的阿黄,吐着长长的舌头,也趴在柳荫下,寻找凉快去了。只有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知了,无休止地在晒蔫了叶子的树枝上唱着,给这个季节,打上一道灿烂的标记。

        就在人们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天空中常常又会聚拢起一团团黑云,如万马奔腾,向你呼啸而来,很快,一道道闪电,撕裂长空,接着,一声声闷雷,由远而近,只刹那功夫,狂风便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地面,这雷声和雨声,尽情地渲泄着夏天的豪情。

        夜晚,月色溶溶,萤火点点,在房前屋后乘凉的人们,摇动着蒲扇,响起劈劈啪啪的声音,驱赶着讨厌的蚊虫,也享受着晚风的清凉。而此时搅动着人们听觉的,还要数那不知疲倦的蛙声。那些在稻田中,池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鼓噪着,俨然是演奏着一首首悦耳动听的交响乐曲,向人们报告稻花芳香的消息。

        然而,要说热闹,还是那村前的看瓜棚,瓜棚里,架一张竹榻,供看瓜人休息。

        每年,我们队里都种了十多亩地甜瓜。甜瓜有好多品种,如黄金瓜,长圆形,雏瓜,是翠绿色的,等长熟的时候,便呈现金黄的色泽,其肉,白里带黄,又香又甜,爽脆汁多。铁锈瓜,表皮分布着褐色的斑点,酷似点点锈斑,故而得名。除此,还有老虫(当地老鼠叫老虫)屎瓜,也是因为瓜皮上长着像老虫屎一样的黑点而名之,別看这二种瓜其貌不扬,却是丑外秀中,好吃得很。但论甜瓜中的珍品,当青皮绿肉瓜莫属,这瓜,皮是雪青色的,肉是墨绿色的,而且特别肥厚,一个瓜,就能让你吃个饱,那瓜汁粘稠得像蜜糖一般。如果说,青皮绿肉瓜像丰润的少妇,那么,雪团瓜就是青春少女。雪团瓜,形状溜圆,表皮光滑,乳白中带着娇嫩,油光里泛着玉润,煞是可人,其肉沙面,入口即化,没有牙齿也能吃。这些,不得不说,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而且,愈是天热,它愈甜,愈是天旱,它愈香。

        那时,乡下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偷瓜不算贼,尽拣大的be(找不到此字,意搬,抱或捧),是说,炎炎夏日,到瓜地里摘个瓜,消消暑,解解渴,不算什么糗事,实际上,只要你路过,实诚的看瓜人,不用你开口,就会招呼你到瓜棚歇歇脚,同时,送上一个瓜,请你品尝。

        不过,如果把瓜地当唐僧肉,不加节制,谁也承受不起,因此,村上派了槐大和柱大轮流在瓜棚看瓜。这会儿,学校正放暑假,队里为节省一个劳力,让我也参与其中,一来跑个腿,送个饭,二来,他们也有个伴,不致太寂寞。

        这天,是槐大轮值。槐大,是雌老虎的男人,他本来就是粘性子,慢脾气,加上阴盛,这阳,也就更衰。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就是好说话,好人缘,无论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是好好好,行行行,从来不得罪人,从来没和人红过脸。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脸,瓜地就来了一大群小孩,为首的,是小赤佬和串条。开始,他们因不摸槐大的底细,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傻傻地在瓜田边站着。

        阿黄叫着寻声奔去,槐大和我也随即走出瓜棚。槐大见是他们,嗔道,傻愣着干啥,自己动手就是了,还要我摘了,送到你们手上,喂到你们嘴里?

        不等话音全落,他们便撒欢四散,有的摘了咬上一口,兴许瓜生,便扔了,有的嘴里吃着,衣裳里还塞着,更让人心疼的是,他们把瓜地当成了跑马场,很多瓜被跺碎了,瓜藤揪断了。直到村上传来让他们回家吃早饭的喊声,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不一会儿,菱花来了。她说,棍子奶奶大病初愈,想吃口瓜,不知能不能摘一个。怎么不行?槐大说,牛牛,你去挑个好的,熟透的,让菱花给棍子奶奶送去。我马上走进瓜地,摘了一个青皮绿肉瓜,槐大又说,棍子奶奶牙不好,还是吃雪团瓜好。于是,又亲自去挑了一个雪团瓜给菱花。槐大又问菱花,你要不要也拿几个回去吃?菱花摇摇头,坚辞不要。

        午饭后,我们正要小憩,狗子婶挎着一只竹篮,走进了瓜棚。下午,狗子叔要去上级开会,准备带些瓜去,狗子婶就是来拿瓜的。我寻思,小孩调皮,摘个瓜杀杀馋虫,也就是牯牛身上拔根毛,无关紧要,棍子奶奶年老多病,讨个瓜吃,也是人之常情,但狗子婶却狮子大开口,这不是损害队上的利益吗?再说,受损的是集体利益,讨好的是领导,得好处的是狗子叔个人,这不是损公肥私是什么?

        槐大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狗子也是为咱大家办事,争的是角落村的面子,一篮瓜算什么,到时,上级给咱村多批点化肥农药,少缴点公粮就有了,牛牛,这账,你算算?要是得罪了干部,给你使绊子,穿小鞋,叫你有苦难言,到那时,你再阴沟洞里塞火腿,也没用了。

        槐大的话,我似懂非懂,但一想到能给角落村带来好处,这总是没错。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瓜地里,有一个人,我急忙跑过去,一看,是泥鳅,他正闷着头,往苗篮(用竹子编的一种盛器,类似于筐)装瓜,二只苗篮将近装满,起码有百把斤重。我厉声问他,为什么不经过同意,自说自话摘生产队的瓜?谁知,他明明理亏,却蛮横地冲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同时,扬起了拳头,生产队的东西,也有我一份,要你多闲事?眼看我要吃亏,槐大挡住他,陪着笑脸说,牛牛还小,不懂事,小孩的话,你也见怪?你要瓜,只管说,我帮你摘,也行!

        望着泥鳅挑着一担瓜,得意地远去,我埋怨槐大,你看瓜人怎么还怕偷瓜人?你这傻牛牛,他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有理性,他有拳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泥鳅连他丈人都敢打,为这蹲了几年监狱,这样的人,不如屙屎也离他三个麦楞光,你还敢惹他?

        回家的时候,槐大给我一篮瓜,让我带回去,说我俩每人一份。我说,咱是看瓜的,怎好监守自取。他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粮囤饿不死仓鼠,看瓜的,不吃瓜,谁信?你不拿,人家也以为你拿,不拿白不拿。

        我很是纳闷,这一天,我们这是看的什么瓜?看瓜的,睁一眼,闭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人做了,但集体的瓜少了。而且,堂而皇之往家拿,还美其名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捞不占是傻瓜。倘若让槐大看管粮库、金库,抑或掌管升迁、生杀大权,又会怎样?

        第二天,轮到柱大看瓜,我照例和他作伴。

        一大清早,小赤佬和串条,领着一群小孩又来了。这回,他们不再畏惧,轻车熟路,又在瓜地上演故伎,咬了一二口的瓜,扔得满地都是,瓜藤踩得七倒八歪。

        柱大在朝鲜战场因冻伤,锯掉了一条腿,但他浑身仍散发着军人的正气和刚毅,早晨,他给我说,要像坚守阵地一样,看管好瓜地,决不能让偷瓜贼跨进瓜地半步,决不能让集体的瓜,有半点损失。

        见小赤佬他们在瓜地恣意破坏,柱大拄着木拐,呵叱,无效,又一瘸一拐地驱逐,仍然无效,柱大猛地将木拐搠了过去,眼见拄大来真的,他们这才溜了。

        公鸭闻声赶了过来,叱责道,你当这里是上甘岭?你那拐仗是爆破筒?耍什么威风?

        柱大也不和她争辩,走回瓜棚,他知道,公鸭是来沾小便宜的,看她如何开口。

        公鸭也不直说,却说起了柱大的好话。她说,大伙都知道,你柱大是对国家有功的人,你公私分明,爱社如家,有人说,你是黑脸,依我看,黑脸有什么不好,黑脸,是有原则,讲正义,你脸是黑的,但心是红的。

        快拉倒吧,你就说说,你这猫,又瞅上了什么鱼?柱大知道她嘴巴抹着蜜,心里却藏着歪主意。

        哎哟,看你说的,我知道你对坏人狠,对好人亲,我就想要个瓜,给我婆婆吃。

        不行!柱大早在这里等着她,这二字,像二颗炮弹,迸射而出。

        为啥?公鸭立时变了脸。昨天,菱花还给棍子奶奶摘了个瓜,我为什么就不行?你呀,打死老嬤(老婆)日死屄,死脑筋!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什么为什么。柱大斩钉截铁,不容迴旋。

        公鸭自知无望,自讨没趣地走了。

        公鸭前脚刚走,狗子婶挎着篮,后脚又来了。这回,她说,狗子叔要去镇里办事,要摘些瓜,送给关系人。

        看到柱大黑着脸,我赶紧帮狗子婶摆出一条又一条理由。我复述着槐大的话,狗子叔也是为大家办事,争的是角落村的面子,一篮瓜算什么,到时,上级多批点农药化肥,少缴点公粮,就有了,要是得罪了领导,给你使绊子,穿小鞋,叫你有苦难言,到那时,你再阴沟洞里塞火腿,也没用了。

        我本以为柱大这下总会松口了,谁知,他说,叫狗子队长来摘!我的良心过不去!

        这不是分明让狗子叔难堪吗?柱大啊柱大,你难道不食人间烟火,不谙半点世事?那个马秘书,搞的那张调查表,花样百出,他的良心过得去,为什么摘几个瓜,偏偏你的良心就过不去?

        随后,让柱大良心过不去的事,又接踵而至。

        不等天黑,泥鳅挑着苗篮,又明目张胆地来摘瓜。我是彻底害怕了,槐大说,这样的恶棍,千万别惹,好汉不吃眼前亏。

        可是,硬树自有硬虫钻。泥鳅本以为角落村无人为敌,可以为所欲为,今天,却偏偏钉头碰到铁头,遇见了柱大。泥鳅又冲过来,狠狠推了柱大一把,同时,扬起拳头。柱大趔趄了一下,稳稳站住,举起木拐,大吼一声,你敢?这一声,如跃出战壕的咆哮,如上甘岭上的炮声,使人肝胆俱裂。泥鳅一下子瘫倒在地,双手紧紧抱着脑袋。

        殷X记不知怎么闻声赶来了。他说,是XXⅩ员,就要像柱大一样,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我不懂什么叫淫,殷X记说,淫,就是放纵,恣肆。放纵,恣肆又是什么呢?殷X记又说,就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天黑的时候,殷Ⅹ记说,柱大看了一天瓜地,辛苦了,让我们回家睡觉,今夜由他代替在瓜棚看瓜。柱大怎么也不肯,最后,由狗子叔和槐大,硬把他架了回来。

        我想,这是多好的人民公仆,殷X记不但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而且权大不忘本,位高不忘民。

        半夜,月色朦胧,柱大到我家叫醒我,叫我和他一道去瓜地。他担心,白天,泥鳅没有得逞,必定心有不甘,会不会晚上又去行窃。

        我们蹑手蹑脚走到瓜地,耳朵贴着地面,没有发现可疑的动静,倒听到瓜棚里飘出竹榻的吱嘎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轻微的嘻笑声。这是谁呢?我压低声音对柱大说,是殷X记的老婆吧。不能!柱大同样轻声说,他老婆在常州城里,即使乡下来,能到瓜棚来住?正在我们猜疑的时候,阿黄汪汪地朝瓜棚奔了过去,瞬即,一个女人的黑影,飞快出了瓜棚,消失在夜幕中。

        几天后,村上选举看瓜人。槐大,全票,柱大,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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