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天使

文/王小晒


01

整个房间浸泡在黄昏里,像一只古老又迟钝的古董陶罐,渐渐显形的浮尘和哈出的气体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屋子。陈未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把自己放在这张椅子上,打开的电脑文档中的光标几个小时都没有动过。从派出所回来到现在的时间里,陈未反复起来关了几次窗,锁了几次门,甚至还拔掉了电话线。他总觉得有人在不留痕迹地监视着他,非要抓到一丝可以说道的把柄才罢休。

这个时候,刘小莲正悄无声息地睡在一边。陈未起身把窗帘拉紧,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刷得一声被狠狠收尾。这一下午的经历,让陈未手足无措,如果不是派出所的电话打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挽救者,甚至带着点道德光辉。可是从这个下午开始,陈未坐在一边重新打量着熟睡中的刘小莲,眼神出奇陌生,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


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她应该和路边的野猫没什么两样吧。无非是动了恻隐之心,内心的道德之神占据了高点,失控了一样给她很多钱,带她回家洗澡,甚至还动手帮她编了很笨拙的辫子。这些都是陈未一开始没有想到的,不过过程中逐渐上升的虚荣心还是让他十分享受。不管怎么样,刘小莲还是会十分感激陈未,或许喊声爸爸也不为过。当然这些都是陈未以为,事实上刘小莲来了这个家之后,除了偶尔怔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一两个小时之外,就没有再做什么了。就连刘小莲这个名字都是陈未把最近小说里主人公的名字强行给安上的。有时候陈未总是在想,是不是自己总是把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然后自顾自地享受一切之后的爽快,他总觉得对方应该感谢自己,至少也要理所当然地接受。可是前妻离开家说的那句“别总以为自己是个圣人,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小说里的角色。”还是让陈未怅然若失。

夜晚渐渐登场,路灯依次亮起,像是开关一样整条街道突然绽放出了一种幽暗的喧闹,它们熙熙攘攘地横冲直撞,直到突破每一个窗口,直达人们的耳膜。陈未起身下楼,准备买些速食回家,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声叫嚷着喝啤酒吃烧烤的人群,一边拉低帽沿,自欺欺人迅速买东西走人。虽然北方的十一月已经被冷空气笼罩,可每到这个时段,所有的人都和配合好的一样准时出现在街边。他们有的负责炒热气氛,有的负责借酒浇愁,如果情绪还不够浓烈,有的还会及时添上一声酒瓶破裂的声响,然后热热闹闹摆开一场人仰马翻的架势。平时的陈未还蛮喜欢趴在阳台上边吃边欣赏免费的表演,可是今天,陈未没有丝毫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刘小莲谈一谈,甚至可以拿着不给吃饭的条件要挟一下。空荡的楼梯间只有陈未一个人,落寞的脚步声就像长出了眉眼,胳膊和腿,就算脚步再慢,依然把陈未推到了家门口。开门的时候陈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忐忑,甚至害怕起来。面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需要把自己浑身的勇气都用上么?或者更准确地说,陈未更害怕这个充满未知的自己曾经以为挽救成功的刘小莲。

刘小莲已经起床了,被子依然和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地板也像是擦过的样子。陈未怀疑刘小莲是不是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偷偷醒了,等着他出门才偷偷起床做了这一切。以往的他会觉得很窝心,可是今天,都像是早有预谋似的。“你过来一下”陈未努力抚平声音中一丝的不安,甚至加强了声调让自己变得更威严一点。刘小莲从卫生间的门后慢慢走过来,像是一直等待的答案一般,包裹着神秘和未知。“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下午为什么会出现在派出所么?”

刘小莲甩甩手上的水,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盯着陈未。“你不信我么?”这算什么?等了许久的答案就被这样一句不痛不痒地顶回来了。陈未有点生气地再次提高了声调,“我平生第一次进派出所就是拜你所赐,被家人老板指着鼻子骂说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孩子,你说我该怎么信你?”。

“那是我的东西,我只不过拿回来而已。”刘小莲一点没有被提高的声调吓住,反而越显得镇定。如果这是安排好的圈套,陈未此刻真希望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至少现在的他,拿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彻彻底底地束手无策。

“所以,你拿什么证明那是你的东西。如果你拿这个叫做拿的话,我们大人都是叫做偷的。”这时候刘小莲完全不说话了,空气静默的让人害怕,但更害怕的还是刘小莲的眼神,只是她留给陈未最后的辩解,随后就利落地转身拎起床上的包,狠狠地出门把陈未关在了一场尴尬和死寂中。

这下子陈未彻底慌了。也许是自己刚才的话太重,突然被小丫头这么摔门也着实有点荒唐。缓过劲的陈未觉得自己应该生点气,至少自己这么久功劳苦劳地照顾她,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收到感激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被当作了多管闲事的包袱,用过了就被丢到一边。这算是离家出走吧,可是陈未转念又一想,她也许真没有把这里当过家,只是偶尔流浪到了某个可以避风挡雨的屋檐下,雨停了又冲进了前面的黑暗里。是福是祸都让她自己去担吧,不管是去派出所还是去什么地方都是她自己选择的。陈未一边这样为自己的愧疚找各种可以宽慰的借口,一边推开窗探头望了一眼,街边的酒瓶和满地的竹签狼藉一片,可明早醒来,都应该会干净地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就当她从来没来过一样吧。


02

编辑电话打来的时候,陈未刚从桌子上爬起来。面前的文档依然没有动过。这次真的很奇怪,擅长编故事的陈未说不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安排合理的情节,甚至连讲什么故事也没有头绪。陈未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梦,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诅咒。自从收留刘小莲开始就没有一件事顺心过,前妻偶尔还会打电话来要求打生活费,生活像生锈的机器一样无法正常运转。陈未没有了方向,更准确地说他始终没有过方向。这几年就一直抱着成为文学家的梦想窝在小屋里疯狂写作,没有目的的投稿。一大半石沉大海,有少数被不知名的期刊发表,赚取点微薄的稿费,一点一点塞满他的虚荣心。前妻就经常取笑他,这样穷酸文人的梦想总归会把他拉进深渊,可陈未倔强地坚持,倔强地把一切没成功的原因归咎到自己时运不济的头上。我被看到的一天,所有人都会仰望我。

现在的陈未有点后悔当初的大话。至少当下的自己,除了有上顿没下顿的问题还没解决外,刘小莲离家出走这件事依然没着没落地挠着他的心。如果上天是个完美的编剧,自己现在还真的符合了一切观众旁观者看热闹的心理。有点落魄,婚姻不幸,孤家寡人,陈未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被这样塑造,甚至更惨点也不为过,只是,这个结局,陈未真的不知该该如何去完成它。


陈未先试着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之后,派出所以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为由,拒绝了陈未的报案。挂掉电话之后,陈未开始泄气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大海捞针般地去寻找一个和自己只有几天之缘的小女孩。不然去广播找人?陈未又不太想弄得满城风雨,该怎么说呢?离家出走?或许在前面加个“负气”更准确点。可是陈未又不太会形容刘小莲的长相,除了为其强加的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之外,刘小莲真的没有留给陈未什么值得回忆的印象。甚至这个名字也只有在陈未这里才有效力,离开之后,她也许会把关于这里的所有回忆包括名字通通丢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夜晚了吧。

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未已经走到了第一次见到刘小莲的地方。那是个快餐店,白天的生意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人敲着二郎腿抱着热饮说些不知所云的笑话。陈未和服务生比划了半天,大概是这么高吧,有点黑,头发有点黄。说完之后,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所有的形象都太过主观,服务生一脸茫然的摇摇头。说起来,自己真是没有特别仔细地观察过刘小莲,那天晚上见到她的第一眼也是同情心泛滥,只顾着自己享受道德模范的荣光,而没注意过身边已经多了一个需要自己负责的生命。之后靠着每天的速食以及强撑的虚荣心勉强度日。陈未现在开始理解了那么多报纸上一开始所谓的模范,照顾另一半从植物人到醒来,赚得无数不知名看官的眼泪。可是后来又一下子消失,躲得无影无踪,从众人捧起的道德高峰重重地跌落深渊。应该是吧,之前照顾的过程只有自己在付出,就算苦点累点也都是自己扛,甚至从内心挖掘点“自己还很了不起”的养分都可以撑下去。可有一天身边那个几年都没有反应的人醒过来了,一切都开始小心翼翼,这个人有思想有感觉,如果照顾得不好,就被砍掉一点功勋,长年累月,一开始闪闪发亮的奖章总会被磨得锈迹斑斑。那种落差,现在的陈未才真正深刻地体会到。

刘小莲现在是陈未的救命稻草,他渴望找到她。至少这样,还证明自己试图补救。此刻的陈未再也没有挽救过刘小莲的想法了,也许那个和自己一样倔强的姑娘并不需要挽救,她只是走在自己该在路上,被陈未强行推到别的路牌前。

而陈未,在大中午的十字路口,看着汹涌的车流和人群,没有了方向。


03

刘小莲走失的几天,陈未着了魔一般满大街寻找,可依然无迹可循。就连在睡梦中,陈未都会被刘小莲的那句,“你不信我么?”死死抓住,往更深处拖去。前妻的电话让陈未从当前的混乱中稍微抽出点身来。倒是没有再提生活费的事情,而是意外地问起最近小说的写作状况。陈未故作精神地说,“最近很顺利啊,很多杂志都开始向我约稿了,不出意外地话,你过段时间就会在各大杂志上看到我的大作。”陈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得争这口气,是想报复前妻偶尔的揶揄,还是气她在自己拼命追梦的过程中落荒而逃。现在的他没得选择,但文人的那股子傲气还是要有的,就算没有人知道我,也没有注意过渺小的角落里,有人的付出,也阻挡不了我想要发光的梦想。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前妻没有那些浪漫的想法,相反实际地令人反感。陈未之前经常会拿着某本书的精彩段落给她读,可始终得到的不过是敷衍了事的回应。这让陈未有种失落感,妻子就算是一头扎进泥土味的生活中去,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有点稍微的情趣,看看新上映的电影,吃顿奢侈的烛光晚餐。可妻子从未陪陈未上演过任何一出浪漫的桥段,反而每次扮演把陈未从美梦中叫醒的角色。

真是很扫兴。陈未想起,上次见到前妻还是五个月前。那时候虽然周边充满了烦人的唠叨以及满屋子的牢骚,可书架里的书堆放有致,地板从来不用自己动手就变得很干净,甚至还有越来越精进的饭菜。这些曾经所拥有的东西变成一面镜子,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几天没洗澡,胡子拉碴,衣服都有股酸味的陈未。这种改变仿佛是一夜之间,又像是早有预感。陈未开始觉得这样的设定也挺带感,那些曾经很落魄的文豪不都是这样在逆境中才有了更伟大的创作么?这种“天将降大任”的使命感还真不是谁想赶上就赶上的。


04

回家要经过一条蜿蜒的巷子,陈未上次带着刘小莲第一次回家的时候,路灯滋滋拉拉地响着,空荡的巷子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填补了夜里有点寂寞的空缺。陈未那个时候连刘小莲的手都没敢拉,当时的他有点犹豫,毕竟自己从没当过父亲,这么小的妹妹也没有过。突然的相遇,加上自己有点冲动的选择,使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又尴尬。那个时候的刘小莲很安静,没什么疑问,也没有不安,只是跟着陈未走。陈未现在觉得,当时不是自己带着刘小莲走,而是他被刘小莲推着走。

而现在刘小莲出走,依然是她自己的选择,从头至尾,陈未都觉得自己是在被推着走。像自己笔下的那些人物,被强加了名字,性格和灵魂,自己大笔一挥,不开心的事就翻过去一页,再起一篇新的相遇。所有的情节都是自己所造,无所谓接不接受,一股脑地给它进行下去。

只是陈未没想到,故事里的人物千帆过尽,往事随风。而作为执笔的自己,却要一个夜晚一个夜晚的熬下去。


05

还是和上次相似的夜晚,巷子口的路灯依然没有好转,在静默的夜中不和谐地发出声响。快要转弯的时候,陈未依稀看到在路灯快要不及的地方有个小孩子像是迷路了的样子。这样的场景让陈未有点毛骨悚然,虽然就快到家,但陈未还是故作镇定地过去看看。

那个小孩已经转身往巷子的更深处走去。前面应该是个死胡同,可陈未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甚至内心还有点兴奋,他觉得自己离一些东西很近了。

那并不是死胡同,巷子深处灯火阑珊,仿佛打开另一块天地。陈未有点惊讶,他不断加快跟随的步伐,眼睛却忍不住到处流连,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有来过,可总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小孩在走进一间饰品店,陈未没有时间疑心这个点了居然还有商店开门,而是径直走进去。打开门的刹那,陈未见到了寻找了几天的刘小莲,只是身边多了一位陌生女人。陈未想要喊一声,可却发现自己没法张口。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女人拿着一只粉色的发卡往刘小莲的头上别,这只发卡看起来很眼熟,陈未想起来是和派出所内刘小莲紧紧攥着的发卡一样。

刘小莲看起来很开心,她绽放出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笑容。这时候的刘小莲没有倔强没有冷漠,纯真地一如那只粉色的发卡。

然后陈未像一个孤独的观众看着那个女人出门接了电话,随后甚至有点激动起来,应该是争吵,那种场景陈未和前妻上演过无数次,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拌着拌着就像是发酵了一样,疯了似从胸腔往出涌。吵架的时候先不问对错,凭着相处多年的默契捡对方的痛处上戳,这种感觉想必是只有分开之后才最深刻吧。

陈未想要凑近点听,他光是注意到这个女人的眉眼和刘小莲有几分相似,却没注意到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到了情绪激动的女人。如果是电影慢镜头的话,陈未估计会恨导演不会唯美地让这个女人蝴蝶般飞起。可是当陈未看到刘小莲惊恐的眼神后,就开始打消了胡思乱想的念头。陈未很奇怪,自己为何没有一点点紧张,甚至一点施救措施都没做,只是有点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现场。好像专门有人安排了他遇到那个迷路的小孩,专门让他看到这一幕。

这就是答案么?我所希望的?还是我所追寻的?

就是这个。

答案。

06

陈未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缝里挤出昏暗的灯光。是自己没有锁门还是有人闯入?这个夜晚太多的无法形容的见闻让陈未没有空闲迟疑。一进门,陈未就和熟悉的味道和气氛撞了满怀,他惊喜地发现书房的打印机在不知疲倦地打印着东西,而一旁的前妻正一笔一划地写些什么。陈未正在迟疑到底该不该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却看到台灯下打印好的文稿后面都有前妻一笔一划写下的作者陈未以及联系方式。

前妻真的很落后,一直不怎么会用电脑,更别说发邮件了,就连打印文稿都是陈未好不容易教会的。陈未想象着前妻从电脑里找到自己的文章,然后打印出来,后面写上联系方式然后去偷偷帮自己投稿。虽然这样的方式土得有点让人可笑,虽然这样很多时候都是无用之功,可在这个时候却给了陈未莫大的幸福感。这个曾经被抛弃被冷落被遗忘的男人凭着此刻这一点点感动,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富有。

陈未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前妻,周身传递的暖意迅速占领了陈未的心。前妻好像并不惊讶,故作厌恶地说,“快,洗澡去。”


07

陈未又是在书桌旁醒来。晨光把整个城市唤醒,窗外的街道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陈未盯着满满当当的文档,使劲地回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却无法从回忆中拾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陈未冲到卧室,还是一地的衣服、书、和无处躲藏的浮尘,还是和自己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一模一样。陈未像是坐了一夜的云霄飞车,现在真正地落到了地面。

文档的结尾处,写道:“有时候,我们想要做一个天使,帮别人指路,甚至偶尔也客串一下人生导师什么的。可很多时候我们都太执着帮别人从自己以为的困境或者泥沼中解救出来。强加意愿,毫不留情。只是我们忘了,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谜语,我们离它越近就越不想要揭开它。”


“喂。”陈未不甘心地在空荡的房间里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安静的像是从来没人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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