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至苍穹
紫陌
威廉姆的逝世十周年纪念日这天,我开了一瓶当年我们最爱共饮的酒。
自海军部队退役以来,我和我的战友威廉姆踏进了完全不同的新篇章。我组建家庭,过上了安稳日子。他也组建家庭,拥有漂亮的妻子和三个儿子——这都不值一提,他唯独比我多出了一个足够吹嘘的项目:成为一名宇航员。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愣,随后笑着给了他一拳,说大海没有看够,又跑去看星海,真是另辟蹊径压了弟兄们一头。可我唯独没有想到,当初这充满玩笑意味的一拳,竟在数年后以成千百倍的方式奉还到了我的心脏上——2003年,“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舱内响起警报,随后失控、翻滚、拖着漫长的白烟坠落,狠狠砸向德克萨斯州的大地,里面承载着我的战友兼挚友威廉姆·麦库,以及其他六名宇航员的生命。
如今2013年的冰块砸进我面前的酒杯里,作为一个借酒浇愁者,我还是能被那道脆响声中隐匿的痛感给成功袭击。它就像是来自十年前一样,满含失去威廉姆时的悲怆、悔恨和迷茫。我替威廉姆悔恨,也替自己迷茫。为什么要选择去追逐天外的未知呢?那是值得用你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一切去做赌注的事业吗?
“唉,当然是的。”
突如其来的人语让我差点没把酒杯砸出去。可我终究是没有任何动作,只直勾勾地看着面前凭空出现在自家阳台上的人。来人一身东方古国服饰,身形朦胧似鬼魅,却激不起人任何敌意——兴许一个醉到半梦半醒的人,是抗拒不了任何超自然现象的降临的。“
你是谁?”
“陶成道——你或许听过我的另一个名字,万户。”不速之客倒是没有故弄玄虚,而是爽快地自报家门。
同声传译发达的今天,我已顾不上去想我和这个东方面孔的男人是怎么做到跨文化沟通的了,只略微思索一瞬便恍然大悟:“月球背面那座环形山,用的是你的名字?”
原来是个中国人,我想。威廉姆乘坐的那架“哥伦比亚”号上也搭载了一个中国学生设计的实验项目,“蚕在太空吐丝结茧实验”,听名字很是无聊,但起码勉强把我和中国人民维系成了一个同甘共苦的命运共同体——尽管现在只剩下共苦了。
对方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有些怔怔然的微笑:“他们用我的名字给月上的山峦命名么?好极了......好极了。”
“我记得有个德国人,好像是个火箭学家,评价你是‘颇为壮观地自我牺牲了’。”我索性也学着他的自来熟,在阳台上嘟囔着同他一起席地坐下,“牺牲了,真是‘好极了’。”
“虽是牺牲了,但也是‘颇为壮观地’牺牲了。”“虽是‘颇为壮观地’,但总归是‘牺牲了’。”
人喝醉了总是有股倔劲,我居然敢和这位不知是人是鬼的老前辈叫板。
“你若是这么想,我看你今天这酒也是白喝了。”他斜睨了一眼我手里虚提着的酒杯,居然伸手就要来抢,“与其让你朋友为你的想法难过,不如我来代为解决。”
我好歹也是海军出身,赶紧眼疾手快把酒杯拎远:“你怎知威廉姆那小子自己没有悔恨?他的机翼......他的机翼被脱落的绝缘材料击中,返程时舱内突然失压、缺氧......不到一分钟......一切就结束了。‘嘭’的一声,他......他41岁的生命,妻子和儿子的笑容,全都......全他妈都葬送在火光里了。”
我的哽咽翻涌在醉意里,醉意又淹没了哽咽。再配合一个酒嗝,简直是完美的颓废代名词。
“这不是他的悔恨,这只是你的恐惧。你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却从未想过,他或许是早已清楚并接纳了这一切的。”万户摇头笑道,“留在地面上的人,偏生把自己的恐惧强加给探索苍穹的人,这我不能苟同。”
“你想说我是胆小鬼?”“不,这不是胆大与否的问题。这个世界需要有人留在地面,也需要有人飞向蓝天。你的朋友选择了苍穹,并不是因为苍穹是一个能给人带来优越感的选项——他也很尊重你的生活方式。他做出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成为一个前无古人的探路者,很值得。”
“你仿佛在说死亡也很值得。”
“倘若殒命为耀眼星尘、投身于万顷星海亦是死亡的馈赠,那么死亡的确值得。”
我沉默了一下,把他这番豪言壮语在脑中过滤了几个来回,兀自喝了口酒:“......我想起来了。探索频道有个科普节目,里面专门复原过你当年坐烟花上天的实验。座椅还没离开发射台就爆炸了,捆在上面的仿真人体模型被烧得惨不忍睹。这么一说,确实很耀眼。”
他哑然失笑:“我似乎听出了讽意,你莫不是还对我心存不满?”
“自私是刻在基因里的天性,我的朋友。现在我能理解你所说的献身精神,但却难以接受献身者是身边的亲友。人性使我们注定不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而所爱之人里自然也包括了自己,你不能否认自爱是生而为人最该被推崇的前提。换句话说,这件事谁来做都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为什么要把使命交由某个特定的个体去践行呢?打着探索与献身精神的旗号,让‘超我’覆盖‘本我’存在的合理性,让‘小我’为‘大义’前仆后继、承受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这不也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强加’吗?”
“你错了,没有任何人在强加,只有你在试图赋予自己的朋友一种‘正常人不能也不应去理解的神性’,殊不知正是最真实、最极致、最接近本我的人性让他散发出了如今这样耀眼的光芒。成为探索者的报名表是他亲手填的,艰苦卓绝的训练是他靠自己咬牙坚持下来的——当然肯定也离不开他所爱之人的鼓励与支持,想必这之中也包括了你,你也早已成为了他此行壮举中的一部分,就像水滴汇入大海,星宿组成寰宇。这样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风险,旁人又岂能擅自指摘?而你须知,人类的探索之路步履维艰,非‘舍我其谁’者不能迈进。人人自危只会导致人人自封,进而全人类都止步不前,如一潭死水失去了源远流长的能力。当你揣度何人才是被选中者时,你已失去了磨牙吮血的决心。”
“为何要有这样的决心?”
“一个人想有,他便有了。正如君此刻仰头,便能看见星辰。”
我下意识顺着他的话仰头向天。朗夜星辰,壮美至极。
“这是我的本能,也是我的信仰。我因为献身的那一刻而彻彻底底享受到了我所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甚至僭越地替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乃至全人类都享受到了存在的意义——那就是‘去看啊’!去看那未知,拽着现世与后世中所有的有意者与无意者,不论后继有人或无人,哪怕千百年后站在星海的远方纵情高歌的人不是我也无妨——只须当下,只须此刻,将眼睛睁得更大,牙关咬得更紧,向前走——去看啊!”
当我意识到自己脸上淌下泪水时,手中已然空了——那只酒杯终究是被他夺去,仰颈灌了一大口,一如他正视万顷银河时的豪迈。
他将酒杯一扔,踏上我家阳台栏杆,迎着夜风猝然大笑,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他让47名仆从点燃他身上所有烟花的那一刻——然后纵身跃入虚无,只留余音在夜色下空空作响:“今日,我纵然粉身碎骨,血溅天疆,也要为后世闯出一条探天的道路来。尔等不必害怕,速来点火——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