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交待两个建筑:
1905年,张謇建成南通博物苑。
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第一个现代博物馆。
苑内有配套的建筑若干,其一名叫“谦亭”,名为亭,实际上是一个四合院,建于1910年(根据日记)。
1915年,张謇建成自己的别墅:濠南别业。
濠河,南通市的古护城河。
从濠南别业中,能看到东南方向、博物苑中的谦亭。
【濠阳小筑将在后文出现,先标注在此。
上图国际大厦处,慕啬堂主第一份工作所在地。呵呵】
张謇赠送了隐晦的对联后,沈寿什么反应不得而知,张謇开始赠诗。
“书生以文字报人,只有如此”(张謇致余觉函)。
不幸的是沈寿此时开始生病了。
1917年1月23日,是大年初一。
张謇赠送一首七律,并以盆栽盛开腊梅,连同信函,派人专程从海门常乐镇送到南通市,祝贺沈寿刚刚恢复健康。
《以诗侑梅、赠雪君、慰其新愈》。
此诗水准普通,不录。
妙在情谊和时间节点。
随后沈寿复病。
5月底至6月中,张謇五次去女工传习所宿舍看望。
第五次,带了医生朋友、如皋名医、进士出身的沙健庵,为沈寿治病(根据日记)。
张謇觉得,女工传习所人事庞杂,房舍通风欠佳,“适寝如何白板床,鰌然处湿亦郎当”(据 《惜忆四十八截句》第五首),相对于沈寿,这样的住宿条件有点差。
于是,张謇腾出博物苑中的谦亭,给沈寿居住、养病使用。1917年7月16日,沈寿搬到谦亭。“雪君借苑谦亭养病”。(根据日记)
8月11日,张謇给沈寿写了一张便笺:“昨夜在露台,见谦亭西屋灯光不细,又纱厨蚊太多,粹缜日日供蚊喙,不可。已加备一完全寝具于西屋,便于粹缜、学慈,管妈可移东屋南厢内。右衡可照办。(六月)廿四日(张謇此处使用农历)”。
关切细致入微。
也表明当时沈寿日常亲近者至少有4人,即兄沈右衡、侄女沈粹缜(1901~1997。邹韬奋之妻,共和国副总理邹家华生母)、养女余学慈(余觉本家侄女,后嫁张謇独子张孝若为妾),还有管妈。(后来还有姐姐沈立)
啬翁的情,是生活上的照顾,精神上寻找共鸣。
沈寿在谦亭养病期间,用近一个月的时间,按照张謇的墨迹,用自己的头发,完成了发绣作品《谦亭》。
“谦亭”两个大字以外,还有六十个小字的跋语,也是发绣:
“民国六年七月,啬公以博物苑谦亭借寿养疴。十九日,即阴历六月朔,部署既定,谋记盛谊,乃请公书谦亭字,发绣以永之。愿公寿百年,谦亭百年,绣亦百年”。(张謇诗中两个连环样,就是指跋语。见下)
愿公寿百年,谦亭百年,绣亦百年。
这是对啬翁情谊的最高答谢!
也是对啬翁情谊的最强烈回应!
沈寿式的回应!
两个当时代的不凡者、载之史册的人物、忘年神交者,以各自最擅长的方式,完成了情感上的一次交流,达成了一种默契。
啬翁深受鼓舞,文思泉涌。
8月17日,“见雪君发绣谦亭字二帧成,工绝。因赋诗为谢”。(根据日记)
《雪君发绣谦亭字,为借亭养疴之报,赋长律酬之》:
枉道林塘适病身,累君仍费绣精神。
别裁织锦旋图字,不数回心断发人。
美意直应珠论值,余光犹厌黛为尘。
当中记得连环样,璧月亭前只两巡。
激动仍在继续。
隔了一天,啬翁邀请沈寿拍照片。那是当时的高端事物。
8月19日,“在谦亭摄影,有诗,七绝二首。雪君和诗”。(根据日记)
记取谦亭摄影时,柳枝宛转绾杨枝。
不因著眼簾波影,东鲽西鹣那得知?
杨枝丝短柳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
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
沈寿唱和一首七绝:
池水漪漪岛树深,病余扶槛恋清阴。
谁知六尺帘波影,留得谦亭万古心。
啬翁上述三首诗中,措词全以夫妻自比。
不为啬翁开脱,此也诗家笔法。
诗家但爱西昆好,恨无人与作郑笺。慕啬堂主读书至“留得谦亭万古心”一句,乃悟雪君真奇女子也。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余觉读此二人诗,必然是心有不悦的)
5年后,啬翁回想往事,雪君发绣自己手迹谦亭字,仍是激动不已。
《惜忆四十八截句》第二十六首:
感遇深情不可缄,自梳青发手掺掺。
绣成一对谦亭字,留证雌雄宝剑看。
最最浪漫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不满两个月。
9月3日,“雪君回传习所”。
原因是出现了议论他们这种交往的流言。
另一方面,啬翁的热情是否也使雪君感到压力?
当天下午六时,啬翁回到谦亭,不见“谦亭主人”(啬翁致沈寿便笺语),暴跳如雷,留下了广为人诟病的一张便笺:
“汝定不回,我亦无法。即刻有斐请客,惟有归后,独至谦亭,一看可怜之月色耳。汝何由见之”?
和恋爱中的青年人赌气一样。
9月7日,“雪君复病”。闻听此讯,啬翁的着急可想而知。
9月15日,张謇有谦亭诗。极哀怨。
惆怅谦亭路,莓苔日渐深。
闷探双鹤去,坐听一蛩吟。
水漾晴帘影,风疏晚树荫。
忍令亭独旷,无奈此时心。
沈寿的姐姐沈立,字鹤一。来照顾妹妹,现在一超搬走了。
姓沈的双鹤走了,自己仿佛一只孤独的秋虫(蛩)(蟋蟀)。
为了消除飞短流长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啬翁做了一个动作。
1917年10月1日,张謇有公开发表的《赠余觉二首》五律,并附一段87字的序言。
诗中高度夸奖了余、沈夫妇,就像古代的两对著名的德才兼备的夫妻一样。
并说明,他本人和沈寿只是文字的师徒关系。
据此五律第一首分析,在沈寿借住谦亭后,确有“谤伤”出现,这也正是沈寿搬回传习所宿舍的主要原因。但啬翁坚信,我们大家都像屈原(灵均)一样清白。第一首后四句是:
荏苒点风义,踟蹰避谤伤。
灵均忠诽极,所托在芬芳。
啬翁这两首诗,是刊登在1917年10月1日《通海新报》上、公开发表的,显然有辟谣的目的。能否达到目的,比较难,也许只有反作用。
反过来,余、张芥蒂也就此种下了。
余觉当年辞去了张謇公司的职务,主要以在上海卖字为生。
为余觉一叹。
而以后沈寿每当病重时,张謇通知余觉,余觉往往不能及时赶到。(余觉经济困难时,又往往到沈寿处寻求支援)
10月2日,“雪君病大剧”。不能再等了,再去做工作,所以:
10月6日,“雪君复移苑”。沈寿又搬回谦亭住了,毕竟条件好,有利于康复,再说啬翁的盛情,真是却之不恭啊。(引号均据日记)
张謇对沈寿的情感演进是:敬重和照顾、交流和爱慕、保护成为一种习惯。
沈寿重新搬到谦亭居住后,演化为一种亲情。
保护其人、其艺成为一种习惯。
而且“雪君复移苑”以后,啬翁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一旦离开南通,就给沈寿写信。
事无巨细,长短不一。交流也成了一种习惯,一种默契。
【附录:谦亭发绣,张謇一直自己珍藏、清玩。1926年张謇去世后,由余学慈收藏,后归余觉。1949年,余觉的学生赴台前夕,余觉赠此留念,并说,这个东西,可以说无价之宝,可以说一文不值。此物如果现在还存世,应该在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