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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妖尊缈落,随意落座在了山壁之间一方巨石之上,两边是高耸的峭壁,一帘瀑布飞流直下,水花飞溅,在山间形成一眼激荡的湖泊。水滴落下,凑响一曲磅礴的乐章。我轻轻挥手间,在巨石上安置了一方矮桌,桌边两个团坐,桌上有茶器,我卧坐在了一边的团坐上,随口吩咐:有劳妖尊了——
缈落眯起一双描绘得精致魅惑的凤目,周身散发出些许不满的凌厉之势,一瞬间又平静下来,娇笑着应道:这是自然。言罢,伸出芊芊玉手,拿起桌案上的茶器,行云流水般开始理茶。其实以她的妖窕个性,她惯常作娇柔美人的化形要比梵音谷中蔓生弦清等等都看着顺眼的多,她此刻身着一袭粉嫩的直坠拈花长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外头罩着件桃红色的外袍,娇艳欲滴,似山中一支艳丽的山茶花;曾经的缈落便常以此身示人,用之以施展媚术,得天独厚,对付神魔从来都是手到擒来之事,因为无论神魔,能做到内心安定,不为外物所惑者,从来只是极少数。
缈落的茶品同她的人一般艳治诡异,我浅尝一口,便感到其中透出修炼得深厚的妖道,我淡淡道:茶如其人。从语气中,并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贬低。缈落到也不计较,只当作好话来听:
多谢帝君——
一过茶之后,缈落问我:帝君当日得我真身,怎的如此轻易便交还给魔尊?
我反问道:他没同你讲吗?
缈落轻轻摇头:魔尊此来,不同于往日——
她收住了话没再说下去,似有难言之隐,我不着痕迹的蹙眉,末了,并没有瞒她:庆姜对青丘女君白凤九下了冷香散,又取走了她真身皮毛,我要施救于她,势必要拿回她的真身。如庆姜所愿,以物换物,以你的原身,换凤九的皮毛。
缈落眼中渐渐是了然之色,叹道:难怪魔尊道,帝君变了——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媚笑着道:
都道帝君无情,不想也会深情至此,不枉那年幼女君痴心一片。
我想起当日梵音谷中,缈落曾取走凤九关于我的记忆,自然,她对凤九同我的往事是知道的,即便那些记忆于她是零散混乱的,却总能搞清楚个大概,我对此是很介意的,而当日情急,并来不及炼造那块凤血玉,抹除缈落所知晓的凤九的记忆。
当下听她打趣,我并不去理会她的话,只问道:妖尊今日现身,怕是不只探听本君的私事这样简单吧。
缈落收了一脸的媚相,露出几分正色来:有一事,请教帝君?
讲,我淡淡道,面无表情。
缈落所问之事,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想她会问我对她原身所下封印之术,那是我的法术,便是庆姜也不能完全化解,因此即便她如今能化形而出,却多少仍受我封印术的压制;我也曾想着她会问及少绾,她与少绾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少绾如今虽无出面,可一介魔尊,联合灵族,打压了自己的部族,尽管青丘仁义至极,没有提及到她,总归是要令人咂舌议论的。可是都没有,缈落开口问及的,是将军烛龙的伤势。
当日烛龙领命接应凤九出禹水山,途中被庆姜所袭不敌,被庆姜一掌击断了肩骨,更伤及内脏,虽被医治不会留下后患之症,却可谓伤的不轻,至今尚在休养。可缈落会问起他来,着实令我觉得在意想之外,据我所知,她追随庆姜,与烛龙好像并无瓜葛,可如今看来,又好像不那么简单。
我略思索得功夫,缈落又道:
当日元神被帝君封印,只一息尚存,三百年前才得了破绽而活,元神微弱,经不得动荡之时,曾得烛龙将军不羁山收留之恩。
他们同在魔族,落败后都被我封印,若说当日有一点惺惺相惜,到不是完全不能信;我未置可否,直接答道:无碍。
缈落听了似乎放下心来,面上难得露出自摸自然微笑,对我点头致谢。
随后我们分道扬镳而去,不曾过多停留,好像她此来,只是关心烛龙的伤,烛龙是被庆姜所伤,她来问我这一句,似乎也是背着庆姜问的;就好像庆姜费了这许多的心思,得了她的原身回去,也并未告知她一个因由。有些奇怪,我心里存了淡淡的疑惑。
我在山中又流连了许久,行走之处看着一派山景,山中有水,磅礴飞流而下,抑或静水深流,生生不息。可流水不止,不舍昼夜,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隔,可以阻断。我的心绪,在流水的禅悟中渐渐安静下来。
各人总有个人的想法与理解,由此生出不同的选择,并不一定都如我的心意,可也并不见得是见不得光的另有所图。少绾深知我的个性,我当日渡修为与她,曾明白告诉她我不会去理会她重整魔族的愿望,那是她的执念,忘不掉放不开,所以她只是走了另一条捷径而已;而凤九,她的内心是柔软而慈悲的,我其实一直珍惜她这份心性,平心而论,如果她当日坦白告诉我,她们所有这些算计,我会担心,也许会出言阻止;所以她帮少绾瞒我,不见得是不愿与我坦诚,不过是进退两难间,取了那条她觉得更容易些的路去行罢了。
扶云苑,水榭阁,东园。
我辗转回到扶云苑时,已是入夜时分,外头黑漆漆的,夜风吹上身上冷飕飕的。扶云苑中,我的住处在他们待客的水榭阁,其中一个单独的院落,按照方向,简单叫了东园。
临近到院门时,听到风中混着人声,走的近些,是少绾同墨渊。我在暗处,他们都没瞧见我,我也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墨渊万年沉寂的男声里夹杂了一些慌乱,他轻声唤她的名:
少绾——
少绾回过头去,公事公办的回应:上神有事吗?
墨渊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沉默了,少绾于是道:天色已晚,无事的话,本尊先行一步。
说着她转身急急往外走。墨渊这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他自她身后拥抱住了她,混着风声,我听墨渊带着哀求的唤她:
绾绾,别走——
好像所有不得倾诉的衷情,都在这一声小名儿的呼唤中,带了无尽的思念,带了无尽的凄凉。
黑暗中少绾默了一刻,随即挣脱开他的怀抱,走开两步,转身厉色道:
上神,请自重。
而墨渊愣在了原地,眉宇凛然皱起,久久无声。我知道,那一刻亲密的接近,他已然知道,如今的少绾,不止变化了模样,连她这具躯壳,都是无心的。感受到,会让人觉得苍茫无望。
好久,墨渊只说了一个:你——字,少绾便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那样苍凉,她说:
墨渊,我待你之心,早在当年被你一剑穿心之时,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脚步有些凌乱,我想,如果她有心,心一定也是乱的。
戏子入画,一生荒芜,只身步步海天涯,路无归,霜满颜,夜微凉,灯微暗,暧昧散尽,笙歌婉转。
我在院落角门里一个幽暗的角落,静静目送少绾步伐微乱着离去,也看见墨渊风中伸出着的手,久久没有收回来。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少绾一定执着将魔族当作她的执念,因为她已经没有心了,她再也回不到水沼泽学宫,青春美好的最初;她能饰演的,只是那个声名赫赫的魔尊少绾而已,她不能再失去一份为尊者的魄力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