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是一颗毒药

上周去了一趟杭州。主要的工作…

……是逛西湖。每天吃完早餐，剩下的事情就是散步，赏花，发呆，看会儿书。阳春三月，徐徐的风吹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杭州人民真是幸福。就连湖边的狗粮都带着一股新生的青草香。

“暖风熏的游人醉”，为了珍惜跟西湖私会的时间，这次没特地跑去哪儿看房子。杭州的小清新完全藏在民间，小清醒得都特别有积淀。去了几个景区，房子虽然都是仿古新建的，却巧妙地依山势、地形，因地制宜随物赋形，感觉很有意思。15年才开放的龙井茶博物馆新馆，展馆分成小房子散落在半山腰上；展览挺一般的，但零散十几个展馆跟着山的斜度的走向，和园林的一些布置水体和叠石的手法结合起来，好萌。

扯远了，，

接下来我想尝试一个看上去很“大”的专题：关于“美”。一想艾玛这个题目好哲学。虽然零散地在读美学，理论化起来着实乏味。

然而一想起来还是有许多内容想写，有许多书袋想掉：关于美与实用，关于形式与内容的分野，关于风格，关于符号化，关于美和价值观，关于美的宗教性，关于技术进步与审美方式的转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甚至是主流价值把它当成生活必需品之外的一层包装纸，在我看来美就是生活本身；三观、价值、意义，最后归结为一个这么虚幻、柔弱、太容易矫情的字眼，其实还蛮佛家的。这个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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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乎搜索“美”，前面十个相关度最高的内容是：

1“哪个人美得让你心动？”（最高票：我妈）/ 2“有哪些美哭你的句子？”/ 3“你读过哪些美到醉的表白句子”/ 4“有哪些「小而美」的产品使你的生活品质大大的提高？”/ 5“有哪些界面美得像艺术品的app？”/ 6“拍反萨德视频的穆雅斓又要开美妆店？第N次分析到位的我，果然是资深网红分析师”/ 7“美队的盾牌扣在了一个非常光滑的地面上，怎么捡起来？”（……）/ 8“哪些翻译让你感叹「语言是如此之美」？”/ 9 “为什么美妆博主都不推荐平价的国内产品呢？”/ 10“你有哪些拍得很美并愿意分享的照片？”

可知除了关于美妆和美队略跑偏之外，大家基本不问“什么是美”这种苦行学霸钻牛角尖式的无解问题。大多数人假设了“美”是不证自明的，摆在那里人人都能明白。

我们可以这么说，关于美的判断是出自本能的、是关于直觉的，因而带有主观性。

姑且鸡贼不去从正面定义美是什么（哲学家们在这方面有时候还挺讨厌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更像陷阱），不如试试芒格的方法，从反面想想，美至少不是什么。

如果我们同意美是关于直觉，从而是主观的，那么我可以说美不存在客观标准，不存在固化的标准、僵死的程序、理想的原型。也许可以说，整个艺术史都是在打破僵固的模式。

然而多数人都要可能经历一个阶段：相信完美是存在的。

古希腊文明被称作健康快乐的人类童年。柏拉图的哲学仍是不断要我们摒弃现实的表象世界，望向理想的世界，基础就是我们的天性太容易幻象出一个没有缺憾因此不会被批评的完美世界：天堂、彼岸、极乐世界，莫不如此。然而不管人们怎么描述那个不存在的世界，仍旧是在用此岸的尘世去描绘。

所以大家都说西湖是天堂啊

相信美就是完美的人常带着一种忧伤。很多年少时矫情（如我）的人都悲春伤秋过：韶华易逝，小鸟一样去了的不返，感慨花开了又会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弗洛伊德曾回忆他和大诗人里尔克在白云石山散步时，夏日优美，鲜花盛开，弗洛伊德来到户外很高兴，可里尔克却自始至终沉默寡言——他对世间万物的短暂无常无法释怀，无法忘记所有这些美景终究是要堙没的。

李白悲春伤秋的时候，他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所以你看，对完美的伤感沉浸可能说明里尔克那时还不是老司机。

完美主义者相信世界是静止的，意义只存在于绽放的那一刻，此前不过是等待，此后不过是留念；或者像日本武士道崇敬的那样，要像樱花凋落一样才美丽。

如果完美只是像武士道的樱花，或是游牧民族朝生暮死的华美哲学，我们尚可欣赏。今天这样的观念却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容易变成一颗毒药。从前一个女生若在一个年级里长得算标致，她对自我的感觉很可能还不错；但是社交网络和消费主义的盛行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还不够好（完美）。曾经看过一个报道，美国一个16岁的少女突然整个人都不正常了，她的妈妈发现这是因为在Youtube上问别人自己是否算漂亮（反正我是觉得萌翻了），而下面的许多留言非常恶毒。以前一个人可能只想要讨得身边的人的喜欢，现在却要讨整个社交网络的喜欢。还有一则是说美国教育相关部门要立法杜绝“芭比娃娃”的过细腰身——可能让青少年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美的，所以流行趋势是近乎病态的瘦。全世界可能都面临同样的问题：瓜子脸才是美的，翘臀细腿才是美的，马甲线才是美的，po好照片才是美的……美成了在搜集拼图，成了堆砌和拼凑；唯独我们只是在接受刺激，没有欣赏，没有喜悦，没有由衷地感到美好。

让人忧伤到不能欣赏西湖

我有时想，与其说完美来自对美的追求，不如说是来自恐惧的驱使：害怕现在的我、现在的世界不够好。人的思维很奇怪，为了避免瑕疵和犯错，不仅想方设法想为自己抽象出一套可行而精确的公式，还想为世间所有人创造一个可行而精确的公式；古典哲学家的使命感莫不是如此：“建造一座伟大的宫殿（完备自洽的哲学体系），自己住在旁边的小棚屋里。”难怪希特勒搞民粹的时候，要把对日耳曼人的歌颂拉回到古希腊罗马的理想肉体。

完美是一种虚设，是一种幻想，是一种对现实和自我的忽视。我不是说幻想不可以存在，只是一个健康的人应该能够区分幻想和现实，能够划清自我和他人。完美的虚设留下最大的恶，是让人看到处处缺憾，无法拥抱生活。

完美不仅是不必要的，甚至是不重要的。

朱光潜老先生说，“我们所居世界是(完)美的，恰恰是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比人类所过的生活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至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善尽美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憾，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

还有一段特别喜欢的想分享

“我颇愿让我们的灵心，像现在一样滴不合理下去，这是可爱的。我不愿见到我们在这世界上都变成十全十美合理的人类。我不相信科学的进步吗？不，我不信任圣者的境界。我反对智识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我只是爱好人生，因爱好人生，所以我极端不信任智能。你可以幻想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在那里报纸上没有杀人的新闻，因为那时大家都是无所不通、无所不知，因此没有一所房屋会发生火警，没有一架飞机会失事，没有一个丈夫会遗弃他的老婆，没有一个牧师会跟歌女私奔，没有一个皇帝会因恋爱而牺牲皇位，每个人的心思都千篇一律，大家都各照着他自己在十岁时所决定的计划去实行，人生的一切兴奋和骚动全都消灭了。世界没有文学了，因为那时已没有罪恶，没有错误的行为，没有人类的弱点，没有混乱的情欲，没有不规则的举动，最坏的是，没有令人惊异的事物。……人类易生错误的本性是人生色彩的精粹所在，正如跑马比赛上的出冷门一样的有兴趣。……如果我们全是十全十美合理性的人类，那么我们非但不能变成十全十美的智者，反而将退化而成自动机器，而人类灵心也只在记录某一些冲动，像煤气表那样机械地记录下来。这便是不人道的行为，而不人道便是不好。”——林语堂《论灵心》

完美并不是美，更不是永恒，只是一片没有生命的热寂，是沉默的荒土，是宇宙的支离。

Enjoy the world~

延伸阅读：

朱光潜《谈美》《无言之美》

阿兰德波顿《幸福的建筑》

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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