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清影 第一 温庭筠

“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掠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这样慵懒富贵气象又深深伤感凄清意味的句子出自温公子之手，花间集第一人。

温公子本来叫温岐，字飞卿，山西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改做了温庭筠。岐本是山名，岐山县南就是秦岭，秦岭是昆仑山的余脉，王母娘娘住在那里。王母娘娘身边有青鸟，飞来飞去地给穆王传话儿，温公子又字飞卿，让我时不时觉得温飞卿的飞卿暗指的就是替情人传递消息的青鸟。庭大约是庭园的意思了，筠的本意是青色的竹皮，后来转成了竹子的雅称。温庭筠也就是温家庭园中的青竹了。温公子的名字，不管是旧的飞卿还是新的庭筠，似乎都和他的诗词风格挺相近。

温公子是世家子弟，祖上一位叫做温彦博的，贞观四年时任李世民的中书令，算是宰相一流的政治家。然而温公子怕是并非斗鸡走狗之徒的纨绔子弟，因为相隔实在太远，温宰相去世后175年，温公子方才降生。

温公子才华横溢，文思敏捷，说是走笔万言，尤其擅长做小赋。唐朝的科举考试，需要用官韵做赋，温公子八叉手而八韵成，快速准确，优美华丽。后来大家传开这故事，他就得了个温八叉的外号。这算是温公子好几个外号中最出名的一个了，不但后来的诗词话中常常用温八叉代替他的本名，就连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也叫他温八叉。

然而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所谓的八叉手是个什么样子。南宋人黄彻在巩溪诗话中说自己曾经用“八叉手”对“三折肱”。三折肱是挺好懂的，意思是折了三回胳膊。虽然明白了断臂的意思（汗），然而八叉手却还是不明白。听评书的时候常常讲到大将军升帐，左右旗牌都叉手而立。这些旗牌们算是军官吧，他们的叉手我总觉得似乎就是个手叉在腰上的样子，很威武的。倘使温公子的叉手也和旗牌的叉手类似，呵呵，那就跟黑人歌手们唱RAP时候的动作差不多了。一来要时不时去桌子前面走走，写几个字或者看看题目什么的，二来想词韵的时候忽而就叉手，写一个小赋要叉手八次……那考场中温公子就真的跟唱RAP一样的考科举啦，呵呵。总之，温公子的八叉手到底是怎样，实在不好知道。其实温公子未必真的叉手，也有说他“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这样的。不过温八吟的外号似乎不怎么出名。

温公子外号很多，还有其他的，比如“救数人”。这是因为温公子除去才华很好之外，还有乐于助人的好品德。在考场上飞快答完自己的试卷之后，总是很开心地到处替人捉笔，常常一场“救数人”。他这考场帮助作弊的习气，很让考官不喜欢。大约因此，也就屡屡不能得中，不得已考了许多年。这使我想起王小波笔下的李靖，总是莫名其妙地因为政治满分而考不中数学博士。终于有一次考试，由于温公子救数人的名气太大，沈考官特意让他就在帘下应试。帘下大约也就是考官对面的位置吧。结果，温公子很不开心，一整天坐在哪里都十分郁闷，傍晚时分就请求提前交卷。交卷的时候写完了几千字的文章，同时说明，今天没有很好的成绩，只用口授的方式帮助到了八个人……真不知道当时考官的脸色是怎样的，不过结果是又没有考中。

“鬓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多清丽婉雅的女子呢。每每看到这样的句子，就不由得把温公子也想成了一位翩翩的红尘佳公子，浮世俏郎君。但是温公子虽然锦心绣口，可是真正算不得玉树临风。朋友们喊他叫做“温钟馗”，大约因为他面貌不温柔。不过文豪不是用相貌来定的了，能写得温柔妩媚的诗，当然用不着温柔妩媚的脸。中国古代好些大文豪也都不怎么好看，有人写诗说“飞卿昔号温钟馗，思道通脱还魁肥。江淹善谈笔五色，庾信能文腰十围。只知外貌文采饰，谁料满腹真珠玑？相逢酒侣洛阳社，不管淋漓身上衣。”其实宋玉之类的实在算是异类。何况……传说钟馗虽然长相不好，可是有才华能写锦绣文章，另外还有一个美丽的很的小妹妹。温钟馗虽然没有温柔妩媚的小妹妹，可是他有好些温柔妩媚的诗词，叫做钟馗也算得其所了吧。

温公子写诗的名气很大，当时被称做“温李”和李商隐齐名。唐朝的诗人们多有政治家的抱负，温公子对自己的政治才华怕也很自负，不过总是不得志。一来他总是考场作弊，考官们都不喜欢，自然难得考中。二来，温公子也有些恃才傲物，常常看不起人，而且实在不懂得官是怎么做的。大概家世和诗名的双重关系吧，温公子和当时的大官们还是很有交情的，常常出入宰相令狐绹的家。当时的皇帝是唐宣宗，年号大中。大中皇帝很喜欢唱菩萨蛮，令狐绹就偷偷地请温公子写了好些，据说总共是二十多首。令狐绹把枪手温的新词进献给皇帝后，还反复地嘱咐温公子不要告诉了人去。结果是菩萨蛮们大得皇帝好评，温公子转身就把真作者是谁告诉了人去，招的令狐绹宰相老大不喜欢。本来宰相大人就不怎么开心，温公子却总是取笑人家。宣宗皇帝问令狐绹“金步摇”对个什么好，宰相大人死活没主意。温公子提示说，可以对“玉条脱”，结果不错，皇帝又挺开心。回来后令狐宰相颇有不耻下问的情操，跟《铁齿铜牙纪晓岚》里面似的，问温公子“典出何处？”温公子说，“南华经。”同时又沉痛地告诫说，“南华经又不是什么偏僻的书，宰相大人公务之余总也该看看书的……”人家令狐宰相虽然不知道玉条脱的典故，可怎么也算是诗书名门，是大史学家令狐德棻的后人，大文学家令狐楚的儿子。经了温公子这么一番抢白，那里能开心？可是到底自己是不知道，也没什么话说，但是灰头土脸之余，怀恨在心是不能免的了。仕途上温公子不但没得了宰相的助力，恐怕很是受认识了宰相的牵累。后来，在【李羽处士故里】这首诗里，温公子不免郁郁地说“终知此恨销难尽，辜负南华第一篇。”

那位特别FAN菩萨蛮的大中宣宗皇帝李忱，其实还是个挺有能力的皇帝。《资治通鉴》说他“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谓之小太宗。”然而就是这位被叫做小太宗的皇帝，也没入了温公子的眼内。好像厉害的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这位小太宗皇帝也是一样。有次在客栈里碰到了温公子，温公子并不认识他，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傲然地问道：“你是司马，长史之类的官员么？”司马，长史都是州郡一级的属官，中层干部吧。小太宗说，“不是。”温公子于是更加瞧不起，断言道，“也就是六参，簿，尉之类的了。”六参我不知道，簿，尉都是县级别的属官，看来温公子实在对小太宗的能力没怎么看得上。不过，后来他就被贬到方城去做他自己说过的尉官去了，正式名称叫做“方城尉”。纪唐夫写了首诗【送温庭筠尉方城】说温公子“何事明时泣玉频，长安不见杏园春。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且尽绿醽销积恨，莫辞黄绶拂行尘。方城若比长沙路，犹隔千山与万津。”方城，也许就是如今河南的方城县。

温公子还做过一个叫做“巡官”的官。那时候有一位叫徐商的人，进士出身，偶尔也写诗，有过“萍聚只因今日浪，荻斜都为夜来风”这样的句子。后来徐商出任了襄阳节度使，由于欣赏温公子的才华，就招他来做了个“巡官”。这巡官怕不是个怎么重要的官职，所以公子不久就因为“不得志”而“游江东”去了。没有了官做，温公子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既不像李白似的到处申诉，也不像杜甫似的郁郁寡欢，看起来仍然很开心的样子“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博”，让人说他“薄行无检幅”，似乎也没怎么特别在乎。

温公子有位红颜知己，名字叫做鱼玄机。鱼玄机姑娘“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十五岁的时候做了一个叫李亿的人的侍妾，唐朝时候名字发音叫做LIYI的仿佛被什么人诅咒过一般，不是负心汉就是薄情郎。霍小玉姑娘的李益，鱼玄机姑娘的李亿……这位李亿公子的夫人很嫉妒鱼姑娘的姿容才华，当然可能最嫉妒的是李亿对鱼玄机的宠爱吧，最终逼迫鱼玄机姑娘出家做了道姑。青灯古卷的时候，鱼姑娘写下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句子。温公子是认识李亿的，也许因此也识得了鱼玄机吧。鱼玄机姑娘后来和温公子交游，相互赠送诗稿。我找到了鱼姑娘的两首诗。【冬夜寄温飞卿】“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和【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然而找来找去找不到温公子回赠人家的只言片语，倒是找到了一首他写的【送李亿东归】。嘿嘿，鱼玄机姑娘一点儿没错呀，到底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真是替才女们伤心。

温公子写过好些书“有《汉南真稿》十卷，《握兰集》三卷，《金筌集》十卷，诗集五卷，及《学海》三十卷。又《采茶录》一卷。及著《乾　巽子》一卷”；传说他还写过一本《靓妆录》。写了那么多温柔婉雅的女子，写了那么多清丽婉约的词句，留一本《靓妆录》还真是得其所哉。

温公子最终做到了国子助教，但还是被贬官，后来流落而死。公子死了，留下好些好句子，让后人说了好些话。有人说他“祖屈原”，有人说他“深美闳约”，又说他“工於造语”，也说他“造语绮丽”，还说他“下笔镇纸”……我自己最喜欢“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这样的评论，温公子用自己的心和笔留下了这样严妆的佳人。

2009-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