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美，日本人是最迟钝的，也是最敏锐的

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中国游客涌入日本。很多初次踏入日本国土的游客，都会惊讶于日本一尘不染的街道，优美的自然景色。在日本，人与自然的关系十分和谐。这是因为日本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自然灾害频发，因此，人们会敬畏自然，顺应自然，借助自然之势。从《万叶集》的歌人对自然的吟咏，茶道、花道中对植物的运用，到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花卉装饰，没有哪个民族能将与自然的接触如此广泛地体现在其文化的各个方面。日本人与自然之间有着独特的关系，日本知识分子加藤周一在《日本人的皮囊》中提到：“日本人的‘自然’犹如超验的宗教神，唯一且无处不在，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人的行为规范，不是来源于超越自然的权威，而是源于自然内在的权威。”可见日本人已经将自然融入自己的内心，自然成为日本哲学、思想、宗教等一切精神活动的根本。

从古至今，日本人都保持着对自然、对季节的敏感。“秋意虽无从明视”，在俳人开始执着于表现季节的词语之前，他们就已经能从微风中敏锐地感觉到秋天的到来。短诗并非日本特有，但仅以对秋的预感便足以写成一首诗的，恐怕只有日本的诗人了。当然，除了诗人之外，造园家也是如此，他们在修建庭园时，早已对秋天的光线变化进行了周密的计算。这不仅限于秋天，春天有花与霞，夏有萤火虫和阵雨，冬有枯树与雪，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独特之处。日本人常说，日本的自然很美，这并不是在与其他国家进行比较，而是出于对自然的热爱。

如果仔细观察日本人，会发现他们对美的感悟、追求和表达，在日常生活层面，也堪称极致。加藤周一曾将日本人比作美术家，他说：“比起音乐家，日本人更像美术家。作为美术家的日本人，在绘画、雕刻、建筑、园艺以及各个工艺领域中，一方面深受中国的影响，同时又开创出新的境界，锤炼出独有的风格。”这是非常客观的评价。当我们游走在日本城市的街头或山中的村落时，会发现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可以在日本的传统建筑中寻找到古老中国的影子，又会发现日本特有的那种幽情、淡泊之感，这是日本人发展出来的属于自己的美学。到了现代，日本人又将这种美学概念融合到现代建筑之中。除了建筑，这种美还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当我们走入日本的餐厅吃饭时，会发现日本的餐具都精美无比。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用具都是如此。当然，为了追求美，也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几分不便，但即便如此，日本人也并不在乎。这样的国民在全世界并不多见。

但日本人在追求美的同时，也在摧毁美。“对于美，日本人是世界上最野蛮、最迟钝的，同时也是最讲究、最敏锐的。”这是加藤周一的评价。加藤周一这样评价，是有其原因的。加藤周一解释道，他曾惊讶于战后东京那种富于进去、展望未来的勇敢姿态。但让他失望的是，所谓的未来，就是用巨大的混凝土结构去摧毁传统的日本风情。人们为了所谓的便利和利益，侮辱、破坏和践踏本国悠久历史传统中创造出的美，并且毫不在意。

日本人的这种矛盾不仅局限于对美的理解，还体现在许多方面。例如在对待外语的态度上，一方面存在毫无节制地使用不必要的外语的情况（即使伴随不标准的发音、书写错误和理解错误），另一方面，又一致认为用外语交换意见是不可能的，结果就导致了类似“京都tower”式的日语和英语的混杂。加藤周一认为，这是日本人的特殊性之一，虽然无法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而日本人的这种矛盾性造就了一种特别的现象，即传统的日本与现代的日本并存。

加藤周一曾提出“杂种文化论”（“杂种”在日语中是中性词），认为日本文化是“杂种文化”的典型。这一观点在日本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人批评，有人赞同。他认为，西方现代文化对日本的影响之深，难以消除，影响到了整个民族精神生活的基础。那个古老、传统的日本已经不复存在，“杂种文化”可以看作是日本现代精神问题的集中体现。

而加藤周一提出的“杂种文化论”，是有其时代背景和原因的。在20世纪50年代，如何认识激烈发展、变动的日本社会，如何认识剧烈变化中的日本文化，成为日本知识分子面对的最大问题。战争的失败，让日本人原有的道德观念、国家观念轰然崩塌。而来自西方的制度和文化的冲击，带来了民主主义和异色文化。让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变化。“传统的日本”和“西化的日本”相互碰撞融合，就形成了“杂种”的日本。而如今年轻的日本人，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文化状态。

 在《日本人的皮囊》一书中，加藤周一不断地追寻“何谓日本人”“身为日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从文化、政治和教育等角度，对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当代日本人的精神世界，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正如近代思想家、理论家戴季陶所言：“日本已把中国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千百次，而我们自己对日本文化则不甚了解。”当我们流连于京东银座的繁华，沉醉于京都的古韵风情，到日本商店、超市抢购质高价优的商品时，我们也许可以试着思考一下，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日本人，他们所组成的这个民族，与我们有哪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