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聪在工作的时候名字并不叫阿聪,而是用一个很冷门的法语名,叫Evandre。
他在一家坐落在弯弯曲曲小弄堂尽头的法餐厅做餐厅经理,上班时间十分冗长。
我穿上唯一的一条小黑裙,特地把头发挽了上去好让自己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穿过窄窄的长廊,梧桐树的枝头上垂挂着点点星光,暗红色的发光字母标在黑夜中格外显眼,我寻找着阿聪的身影。
他正站在一桌客人前推荐红酒,穿着十分修身的西装,我看到披着华贵裘皮披肩的老外中年女士优雅地拖着腮帮子微笑地看着他。
其实第一次看到罗桀带着阿聪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很是惊讶,因为你一眼就能觉察出他们两个人都不像是对方会喜欢的类型。
罗桀看上去体贴沉稳,也不怎么化妆,更不要提名牌包包这种事了,她并不在意时髦这件事。
而相反阿聪穿了蓝灰色的巴黎世家皮衣,拿Givenchy的手包,精瘦,手腕上戴一支积家的手表,看得出是个很讲究的人。
我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他,心情复杂。
我需要让自己喜欢上他。
那天晚上妈妈的样子突然浮现在我面前。
也就是在那个周五,我从罗桀家回去的路上,下定决心要让她成为我的第一个“委托人”。
第二天我陪她去做了手术,还好她一直保持健身的习惯,我原本以为从手术室出来的她会嘴唇发白头上冒汗,我还特地真煮了两个白煮蛋又在保温杯里灌上了热牛奶带过去,好在她出来的时候,除了眼神空洞,并没有虚弱到不堪一击。
只是内心的伤痕,怕是很难治愈了。
这个年头,很多男生其实还是无法忍受女朋友有太多“历史问题”的,我有一个直男朋友,在和他未婚妻要结婚前突然反悔了,喝醉酒边吐着边和我口齿不清地说:
“我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介怀她堕胎过的事实,我知道我混蛋,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现在要结婚了...我又觉得自己接受不了了...”
回到家以后,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敲了敲妈妈的房门。
妈妈的房间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灯,我每次晚上跑进去,总是会误以为自己进了什么科学世界,专门为小朋友讲解行星的那种。
每盏灯都形状颜色各不相同,床边有一盏迷你的小灯,白色的灯罩上是刺绣;梳妆台上又是深蓝色的像水母一般发光的灯源,还有墙角那盏巨大的落地灯,橙黄色的灯光温暖地发着光。
妈妈在写着什么东西,她的脸上架着眼镜,显得眼球特别大。但回头看到是我以后,她马上拿下眼镜对我温婉地一笑。
“你是想问我究竟怎么做一个暗系治愈者吧?”
可能她说自己是心理咨询师也不是完全骗人的?
我点点头。
“其实你是知道的,也是天生就会的。”
天生就会?
“我不明白的是,我真的需要去喜欢上那些渣男?可万一我不喜欢他们怎么办?”
妈妈换了个坐姿。
“所谓的渣男通常都反而更有魅力,喜欢上他们并不是难事。”
好像是的,身边那些越是喜欢搞暧昧又脚踏几条船的男生,反而很容易吸引异性,而所谓的心眼简单的在家里对着动作片撸的男生,可能真的是爱上了就一心一意付出所有的,却很难获得女生的欢心。
也说不清楚究竟因为是渣所以受欢迎,还是因为受欢迎所以变得更渣。
“那万一,如果,有可能,我怎么都喜欢不上那个人呢?”
我觉得我是没法喜欢上阿聪的,他离我喜欢的类型实在差太多了。
我一向喜欢戴眼镜的斯文败类,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我觉得戴眼镜是高智商的表现吧,不管怎么样,即时自己知道这种理由站不住脚,但还是忍不住会被吸引。
而阿聪在我心里是自以为是的潮男,想要一起吃个路边摊可能都会被他耻笑,他很有可能连萨特和存在主义都解释不清却又要照搬萨特和波伏瓦的恋爱模式。
嗯,这是我最看不惯的那一类型。
“其实如果你放下所有偏见,去好好观察和放大一个人身上最细小的习惯和特质,比方他大笑时喜欢皱起鼻子,他的气味,他手指的骨节,他认真工作的时候微微张开的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的瞬间,摘下眼镜揉着双眼的时刻,低头偷笑的模样…只要其中有一个地方打动你了,喜欢上对方就不是难事。”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喜欢上对方了。”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体质的人,所以其实喜欢上一个新的人对我们从来不会困难。”
“那究竟什么比较困难?”
“抽离。你达到目的以后,必须让自己抽离出来。”
“可是等我离开以后,他的运势就又会变好吧。那我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的确,你说的很对。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重点和所有注意力,永远是放在来求助的那个女性身上,只要能够从某种程度上治愈她,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哪怕是暂时的,也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可是失恋很痛苦哎。”
我能想到的唯一比失恋还要伤神的事,可能就是狗狗或者猫猫生病离世吧。
“你不要把它当作是失恋。记住,是抽离,而不是失恋。”
“抽离有什么技巧吗?”
“嘉嘉,我先问你,你到现在为止,有真正爱上过某个人吗?”
这个问题让我一下不知所措。
我喜欢过很多人,每次在刚陷入恋爱的时候都欣喜若狂,觉得对方一定是那个对的人,感谢上帝自己碰到他的时间刚刚好,过去的那些眼泪终于都有了意义等等。
但是当新鲜劲过去以后,差不多也就最多半年以后,我发现他们不过如此,甚至说,以为自己喜欢上的是个橙子,但最后发现那其实是个橘子。
就像是之前喜欢上的,都是无数个面的自己,一旦征服了,接下去的事也就是习惯使然,或者说,内心深处在等待一个关系破裂的契机,好让自己抽身并且重新开始。
“我猜是没有吧?其实对我们来说,所谓喜欢上别人,也就是在不断地喜欢上新进化的自己所发展出的新需求。我们是多情的那一个类型,所以即使要抽离,哭一场,切断关系,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还会喜欢上新的人,也就没事了。”
所以真的是这样?我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我的灵魂伴侣了。
但我可以接受我其实有无数个灵魂伴侣,一个不行,还有一百个会马上赶上?
“那需要对方喜欢上我么?”
“幸运的是,不需要。”
看我低下头不说话了,妈妈站起身来搂住我的肩膀。
“有多容易说喜欢,就有多容易抽离。这是我们的人生哲学。好好运用它吧。”
“你来是想问我为什么和她分手么?”一直到十一点,阿聪才走到我身边坐下,端上了一盘蓝纹芝士。
“Stilton!我超爱的!”我眼前一亮,我一向喜爱芝士,味道越重越爱。
“我们三个人出去吃饭的那一次,我看到你把冷肉拼盘里的芝士都吃掉了,她反而是不碰的,我想你肯定喜欢蓝纹芝士。尝一下,很赞哦味道。”
我用叉子割下一小块放到嘴里,像品巧克力一样慢慢感受着浓郁的咸香味充满口腔,冲击着我的味蕾。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说。
“我知道你不是。”阿聪点了一支Mont Blanc的烟,他用有点年代感的银色金属烟盒,我在巴黎的旧货市场之前也想买下一只。
“给你一句忠告。记住,是忠告,不是建议哦。”他吐着烟圈,那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看不惯所有人的样子突然又出现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皱眉头。
“找男人就要找什么都玩过的男人,他才会真正收心,不然说什么自己已经想要稳定,都是骗人的。”
我心里泛出一股恶心。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吧。
“你不信?”他换了个站姿靠向我。
“我只是觉得也有单纯的人吧。”
“诱惑那么多,谁能抵抗?小奶狗也会有觉醒的一天,发现自己错过那么多好玩的事,他也会抓紧时间去疯狂。”
我喝了一口水,看着桌上VOSS的瓶子不说话。
这人那么老气横秋,到底罗桀是看上她什么啊。
我怎么都没法喜欢上这样的人。
妈妈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了。
“没有突破口的时候,就问问他最近有哪件特别想干但一直没机会去做的事。”
“问你个问题,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可能是一直找不到人陪你做的事。”我逼迫自己把目光盯住阿聪。
阿聪明显被这个问题突然羁绊住了。
他突然露齿一笑,右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摁灭手里的烟。
“我想找人一起闻鲱鱼罐头。”
我们一起坐在阿聪的野马上,车里一尘不染,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格外修长。
好吧,我承认当我听到是一起闻鲱鱼罐头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说要陪他睡或者做些重口味的有的没的,不然我应该是想掐死自己。
可是上了车以后,我百度了下鲱鱼罐头这个东西。
然后我就后悔了。
史上最恶心的生化武器级别的东西。
简直是没有办法忍受的。
在瑞典,如果你在室外开启罐头,是触犯法律的。
狗狗闻到都吐了一地板。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紧张,我故意想要扯开话题。
“所以你法语现在说的还蛮多的哦?”
“当然,我们很多法国客人。”
“我学了一年多,还是说很烂。”
前方红灯,阿聪突然一个急急的刹车,看着我往前一冲,他突然把头转向我,嘴角微微上扬,嗓音低沉地说:
“Allez baby, parle francais avec moi.”
我不知道为什么,讲英语的时候如果叫我baby,我总觉得很低端,很没创意,很无聊。
可是在说法语的时候,突然夹杂了一个baby,又配上低沉的嗓音,在某个不下雨空气清澈的夜晚,一辆一尘不染的车前座,一个穿考究皮衣的男人,对我这样讲,是那么性感。
我呆呆地想着,发现我们来到一块空旷的草地。
“就这里好了,这东西一直在我后备箱呢。”阿聪搓搓手。
他把一个皱皱的红色塑料袋打开,拿出一个小小扁扁的圆管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然后他一路小跑,跑到草地中央,蹲下身子,取出开罐器。
“要开始了哦!”他的眼睛里亮亮的,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我感觉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花样作死。
罐子好像很难开,我看到他捣鼓了半天,突然,安静的夜空中像是有一只无名的小兽突然放了一个屁一样,一股气体激烈又迫不及待地窜出缝隙。
“我擦!啊!好臭!”阿聪猛地跳起来,逃开了。
剩下一脸懵逼的我还站在那里。
可能才过了半秒吧,我就被这股气味所彻底震惊了。
如果世界上肠胃最最不好的人拉一通肚子,然后把你的头摁在马桶里,对,就是这个气味。
我尖叫了一声,说实话,除了尖叫我也不知道还能干嘛。
“哈哈哈哈。”我看到阿聪在不远处笑得抽搐。
“你个混蛋!”我对他喊到。“你过来把这个收掉啊!留在这里要遭报应的好吧!”
“不要!你来弄。”
“我干嘛弄啊,你买的东西哎!”
“我没想到会那么臭嘛,我以为只有一点点下水道的味道吧!”
我们对对方大喊大叫,我第一次发现阿聪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最后他投降了,忍着恶心面部扭曲做着怪腔地去把罐子抓起来放进塑料袋,打了三个结。
“为什么你身上还是那么臭啊!”我捂着鼻子走在他身边。
“哎呀,坏了,我可能刚刚是被一开始那股东西飙到身上了。”他看着自己的皮衣。“你闻闻这里。”
我凑过去像警犬一样嗅着,突然反射般地弹开。
“哇靠臭翻了这里。”
我们站在全家的收银台前,爆炸头的老阿姨非常不满意地看着我们两个。
“有什么除味道的喷的东西么?”阿聪可怜巴巴地问。
“你到底要买什么?”老阿姨不耐烦地问。
“就是除味道的...喷的...”
“阿姨,拿瓶六神花露水。”我指了指她身后的一排东西。
我们站在月光下,喷完了大半瓶六神花露水,感觉自己刚从亚马逊回来,不小心又跌进了臭水沟里。
阿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不想做six god,我是sex god。”
反差萌是最容易萌出一脸血的,我现在懂了。
它是有两股对立的力量所碰撞出来的巨大火花。
“下一个目标是双倍辣的火鸡面!”阿聪开着车拍打着方向盘兴奋地喊。
“陪我一起?”
“好。”我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终于听到大家的诚挚祈祷停了下来,阳光刷地洒进城市,白色的云朵再稀薄,也让人感觉欢喜。
我坐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等着罗桀。
她在手术后就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了三个礼拜,又飞去曼谷呆了几天。
一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我的身体有时没法承受双份浓缩的咖啡因含量,很容易就心慌手抖,所以我有时候学我老板Miranda喝低因,再要一杯也不碍事。
“中杯的豆奶拿铁,热的。”
“中杯很小哦。”胖胖的男生拿起一个纸杯给我看。
“没关系,中杯就好了。”我也懒得解释我平时喝的双份浓缩是用最小的纸杯装的。
“只是多花三块钱就大杯了啊,大杯划算很多。”
“真的不用了,不是钱的问题,大杯我喝不下。”
“瓶装的可乐也是335毫升啊,这也会喝不下嘛?”
我终于被星巴克有名的中杯歧视文化骚扰到了一回。
“我来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和我有默契的小哥突然出现了,从胖胖的男生手里轻轻拿过那个纸杯。
想起上次在地铁站低血糖瘫在那里,我的脸突然热了起来,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也是第一次,我努力眯起眼睛看他名牌上的名字。
小一。
竟然是个中文名。
咖啡做好被推到我的面前,上面放了一颗白色包装的糖。
“太妃糖,放在口袋里吧。”小一快速地对我说完,然后就闪到咖啡机后面了,白色的蒸汽呼呼地响着。
“我来啦!”罗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满脸的小麦色,神采奕奕。
“晒得可以啊!美黑效果不错!”我一把抱住她。
她摘下墨镜,和我一起坐下,满脸的笑意。
逗的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在旅行中的趣事,我低头喝咖啡,罗桀慢慢靠向我,说:
“你知道么,阿聪前阵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去做餐饮公司了,前几天他最大的投资人被抓进去了,原本要投给他的一大笔钱被查封了。”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神灵可能真的存在吧。”罗桀把脸转向天空,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走回家的路上,我始终无法忘记罗桀脸上刚刚那种被瞬间治愈一般的表情,阳光下我感觉自己背上微微冒汗,我走进便利店买了一支冰淇淋。
我靠在路边,一口又一口咬着冰淇淋,让自己融化在阳光和甜腻中。
把最后一口甜筒塞进嘴里,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联系人列表,滑到E。
删除好友。
抽离完毕。
我看着天空,如此清澈的蓝色细微地变化着颜色。
果然,越容易喜欢上,就越容易抽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