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评西厢

    金评西厢,值得再单独写一次。

   数年前,途经山西,公务羁身,颇不自由。虽于王家大院、晋祠、平遥古城等几处盘桓,但仍心心遥念普救寺的风光。

   张生曾于此处见莺莺,他说:颠不刺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


    我读金评西厢时也是这般惊诧。只恨吾生也晚,不得亲见先生批书时满纸淋漓的风采。

    点评字数远超原书,书前有总评,卷首有点评,段落有夹批,这般细致用心,便是起王实甫于地下,也只得近前紧握先生的手,道一声,我心中有的、无的,都被你在此处穷尽了。

    读此书,宜如先生所说对花、对雪、对美人,身旁有暖酒一壶、倚栏杆在侧,每于精妙处击节赞叹,同时浮一大白。

    张生月下苦等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时,先生批曰:人爱杀袅袅婷婷,我爱杀齐齐整整,夫齐齐整整,千金小姐也。

     袅婷在姿,齐整在态,李渔于《闲情偶记》中也有同解。他说态研在色美之先,几分颜色若加以一点姿态,便是十分的尤物了。偏巧在我家乡,老人们说女子生得美,也只夸上一声齐整。可见乡野品位与文人大儒并无不同。

     莺莺于道场祭父,美人才出,则大师凝眺、班首呆滞、头陀、行者、沙弥皆颠颠倒倒。我掩卷默诵古诗:行者见罗敷,脱帽著梢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归来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同时揣想两位绝世佳人的神仙姿色,不禁心驰神往。

     只是这倾国倾城的貌偏遇上多愁多病的身,那一种小儿女追魂摄魄的缠绵直荡进87红楼剧中。宝黛并坐,共读西厢,石凳微凉,桃瓣香软,可喜娘的庞儿就在近前,宝玉如张生一般,只顾看得痴了。

     且将心思转回西厢上来。西厢不仅写缠绵力透纸背,写壮阔也历历如见。小僧慧明替张生送书与白马将军,这个只出场一次的配角高歌:你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你看半万贼兵先吓破胆。

    有声有色,场景壮怀激烈,小和尚豪迈处直夺将军风头。先生与我具咋舌:笔墨之奇峭,一至如此,连配角都不肯闲闲放过。

     禁不住想起鲁智深“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又似见两和尚于暮色苍茫中拖戒刀而去,身形渐行渐远,渐次无穷。

    小红娘之娇俏也明晰如画。为张生送简一节,她揣摩莺莺的反应,学样曰:红娘,这是谁的言语,你将来,这妮子怎敢胡行事!嗤、扯做了纸条。

     先生说,此句画出红娘一双纤手,两道轻眉,颊边双靥,唇上一声来。

     真真绘声绘色,我满眼都是晴雯撕扇时的情景,偏了头,斜睨了眼,边撕边笑得伏下身去。两个俏丫头一般的灵动可人疼。

      所谓艺高人胆大,西厢记于前章借红娘口说破莺莺看简,却又另起一章,专写红娘送简、莺莺踌躇、依旧发作又回转的场景,两个慧心女子相互揣度,心思九转,往往复复,花枪耍得水泼不进,煞是好看。

     金瓶梅中也有类似手法。王婆与西门庆说挨光之道,从一分光说到十分光,已将勾引金莲的场景说透了,偏下节又从头细细描画,一举一动都在前章的谋划里。稍觉重复时,忽然王婆来将奸情撞破,却是之前不曾说到,在场人等与读者俱吃上一惊。

     西厢一文,最艳在酬简。说西厢是淫书者多因此节。但若是如孔子批郑声之淫、如警幻评宝玉为古往今来第一淫人一般,便是坐实了这个字又待如何?

     通章莺莺都无一语,只借了张生眼中口中描绘。说她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挨,怎不回过脸儿来?我又忽然念及《长干行》中“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应也是此等绣帘低垂,被翻红浪的绮丽场景。

     若无此章柔腻多情至极致,又怎能写出下章分离时节“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将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之沉郁跌宕来?

     最有趣是金先生,在送行一节批书满口称妙,极言妙妙、又妙又妙、妙文自明、妙句神句.......似一片锦心绣口到此忽然词穷,又似只顾奋笔将满纸的红圈儿淋漓圈点到底,非如此道不尽激赏之情。

     续书从来不讨好,批判最多当属红楼后四十回。张爱玲曾道小时读红楼后四十回,忽觉天地变色万物失辉。我看西厢续书亦有此感。

     西厢有续书四卷,写张生衣锦还乡,高调完婚之大团圆结局。可惜金先生也不肯买账,先是恨恨说: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然后批注由之前“妙语、妙极”变为“丑语、丑极、丑绝“等句。看至红娘一身烟火、莺莺满头珠翠之无理不通处,我也恨不能跟风踩上几脚,方消此恨。

     可惜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多是良好愿景,莺莺与张生又岂能免俗?《会真记》中张生始乱之、终弃之,且始终振振有词:乱是情之所钟,不能自禁,弃则因绝代佳人是尤物奇珍,等闲之人难以居之。真是一派千古奇文,令人叹为观止。而莺莺却终无一语。直至二人各自婚嫁,张先生居然还好事探望。莺莺闭门不见,回以诗简:自从别后减容光,千回万转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这种真相令我亦千言万语,终无一语。只得援引西厢中词句:劳扰了一宵,月儿早沉,鸡儿早叫。玉人儿归去得疾,好事儿收拾得早,道场散了。酩子里各自回家,葫芦提已到晓。

     而这评中之评,也如此葫芦提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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