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小满
(一)
他拿着烟,站在房间的窗台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楼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五天,他害怕室内被光照得一览无余,所以不敢拉开窗帘。
楼下卖小笼包的夫妻,一个忙着揉面,一个忙着给客人打包、收钱、找零。客人走了,女方对男方微笑,后又忙自己的事情。他们的客源比较固定,生意也不景气,但是从未间断过卖包子。
他想起父母,一辈子背靠黄土面朝天,从未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懂何为真正的享受。
记得小时候,无人看管他,父母便拎着他一起去地里。刚开始的时候,他每日滚在泥土里,自己玩着泥巴,抓着蚯蚓。尿憋急了,父亲便让他撒在地里,名为: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还想起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沙石清晰可辨,奇形怪状的石头被溪水打磨得十分光滑。
每到夏季,从河边路过的时候,便能看到螃蟹横行,它们挥舞着大钳子,盯着来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不爱这种冲到眼前的螃蟹,觉得不好玩。因此,通常一块一块的翻着石头,找寻躲藏的螃蟹。每当看着落荒而逃的小家伙,他便有一种胜利感,这样的游戏让他乐此不疲。
当然,他也会有失手的时候。那次,他伸手去抓那只螃蟹,结果被螃蟹先发制人,把他的手指死死地夹着,拼命地甩来甩去,螃蟹还是没松钳子。
他用听说来的方法,把螃蟹放置到水里,没想到螃蟹果真放开了钳子。可是,手已经鼓起了包,刚刚那种刺痛的感觉,让他心里生了报复之心。
沿着螃蟹的逃跑路线,他翻了很久的石块,终于找到了“犯罪蟹”。这次,他直接绕过前面,按住螃蟹的身躯,一把抓住它,高高地拎起。
看着螃蟹四肢挥舞的模样,他反而开心起来。然而,这点惩罚抵消不了它的伤害,因此他再次高抬胳膊,将螃蟹重重地扔在石块上,它死了。
这只死亡的螃蟹,让他有一顷刻的快感。但很快,一种罪恶感代替了快感,这也是一条生命,他开始自责,最后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从那以后,他恨农村,恨黄土地,不敢再趟过那条小溪,父母再带他去地里,他总是看着他们,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想逃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十二年,这件事成了他心中的阴影。老师告诉他,要想出去,只有读书。于是,他拼命学习,童年的生活只剩下书本。
终于,他考上大学后,逃离了那里。
(二)
毕业后,父亲让他回去,他不愿意。为此,两人还在电话里大吵一架,父亲说:“农村的娃儿,就不要想着去城里人扎堆了。”他不信命,发誓不混出名堂,绝不回家。
他没告诉父亲,这个梦魇是他拒绝回乡的最主要的原因。无数个夜晚,他总会梦到一大群螃蟹爬满床铺,最后吓醒。
通过自己的努力,他总算在一个小公司站住了脚。即使上班乘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居住在喧闹破旧的居民楼,他都觉得过得有意义。
然而,生活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特别是被噩梦缠绕的他,一丁点事情就有可能成为他情绪爆发的导火索。
那日在卫生间,同事们聊天谈到了老土的穿衣搭配,还说从农村出来的人,不管怎么变都不可能掩盖身上的土气。那种肆意的笑声,激起了他内心被掩埋的强烈的自卑感。
他握紧了拳头,躲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拼命地抓着头发。等到同事都走了,他才抬起头,此刻猩红已充斥了双眼。走出来后,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笑着走了出来。
当天夜里,他等在同事必经的路上,给了他一棒子,随后跑了。回到家,他大口的喘着气,双手抓着床单,额头上汗珠直冒。不知怎的,那只死去的螃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开始浑身哆嗦,最后倒在床上,双手环胸。
三天了,他关掉了手机,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睁着死鱼般的双眼,看着房间里的天花板,白色,空洞,虚无,这是环绕在他脑海中的词汇。
他梦到了死去的爷爷,那个不苟言笑,没有给予丝毫爱的老人正在对他笑,身旁跟着一大堆螃蟹,它们成群结队地爬过来。
从睡梦中吓醒,他打开了灯,点燃一根烟,站在窗帘后面,望着窗外的黑暗,孤独感侵袭而来,直到烟蒂烧到指甲,他才回过神来,继续睡觉。
第四天,生存的意念控制住了身体,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泡了一碗面。吃了两口,便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抬头看到镜子中苍白的脸,他吓得后退,最后瘫坐在地上。
他开始自责,悔恨,几天就好像几个世纪那么长。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匆忙打开手机。手机像疯了般拼命地震动起来,未接来电竟然达到一百来个,微信四五百条。
他翻看了一下,父亲打来的电话次数达到四十次,平均每天十个。他颤抖着双手,按下回播,打出去的瞬间,他又挂断了,扔下手机,环抱自己。
眼前是一片水域,水面漂浮着杂草,阵阵恶臭传过来,一只死去的猪被扔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倒影开始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了。他想去抓,身体向水域倒去。
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铃声回旋了到第三遍,他才从恍惚中出来。缓慢拿起来,电话显示父亲,迟疑许久,电话还未断。他接听,打开免提,父亲的声音响彻卫生间。
一分钟,他都没回话,父亲在电话那边不停地重复问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焦急且无力,他知道父亲察觉到不对劲了。
于是,他回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声音已经沙哑到听不清的地步,似乎掺杂着哭声。抬手,擦拭,没有眼泪,看来是自己的幻觉。
“儿子,家里的玉米酒已经酿好了,你爱吃的红薯,今年也大丰收,猪长的也非常好,你不愿回老家,老爸也随你……”父亲没有再询问,反而温和的谈起家里的事情。
“爸,我想吃饺子了,等我回来。”父亲的话,让他内心灰暗的想法逐渐消失,不自觉的说出这句话来打断父亲的话。
随后,他关掉手机,开始在卫生间大哭起来,仿佛哭泣可以释放心中的所有委屈,所有的罪恶感。这一刻,他只是个孩子。
(三)
第五天,他洗漱好,去楼下餐馆吃了一碗面条。久违的饭香,从鼻腔流动喉咙,他开始大快朵颐,面条很快见底。
出了餐馆,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的眼前,递给他两百块钱。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姑娘上周见过,当时也是这么跑到眼前,请求他帮助的。
姑娘对他说着感谢,她的话如同音符般跳动在耳畔,看着她嘴角上扬的模样,他的心里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姑娘远去,他盯着手里的两百元钱,站在那里回味了许久。
来到公司,同事盯着他看。平时一个要好的同事跑过来,询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主管找他都快找疯了。
同事还告诉他,前几天公司的人被打了,去医院缝了好几针,幸好没事。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不过这个人平时喜欢背后说闲话,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也不敢报警。
前面的话,他全部都过滤掉了,只有被打的事件让他回过神。这时,他开始不停地寻找着,直到那抹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里,那人头上没有包着任何东西,还在跟旁边的人说着话,他才回过头对着同事表达谢意。
此刻,他如释重负,整个人轻松地来到主管办公室,递交了辞呈。主管气得跳脚,他不卑不亢,最后获得胜利,从容不迫地走出办公室。
随后,他走到同事的面前,大声地说对不起,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把目光移到这里。他笑了,五天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被打的同事一脸懵地看着,尴尬地笑着。
他走出单位,匆忙地跑到居住小区,一缕阳光正好射在老旧的储存柜上,他伸手想抓住了那束光。于是,他回到卧室,把窗帘全部拉开,房间充满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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