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莲花香片
《红楼梦》第二回中借冷子兴之口对贾府的重要人物关系进行了梳理,说到荣府大老爷贾赦之子贾琏时,重在引出书中一个主要人物:贾琏之妻王熙凤。说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因为他夫人王熙凤“模样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细想一下,冷子兴口中“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这句话,实在是贾琏和王熙凤夫妻关系最准确、最生动的注解。
其实比较起《红楼梦》中的几对夫妻,单论夫妻关系的和谐融洽(至少看上去),恐怕也就属贾琏和王熙凤小两口了。这一方面自然与他们婚姻时间不长,新婚的浓情蜜意还未褪去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们两人的性情不无关系。
贾琏和王熙凤应该是从小就认识,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一点从贾珍口中可推测出。第十三回,秦可卿丧礼,贾珍来求邢王二位夫人,请王熙凤过去料理宁国府,有这么一段话:“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从王夫人和贾政开始,王家与贾家便结为亲家,两家来往密切,从贾珍的这番话也可看出两家的子侄辈也是从小便玩在一处的,彼此非常了解。贾琏和王熙凤年纪相当,品貌相配,又有从小的感情基础,亲上加亲,两人的结合在外人看来,算得上一桩美满姻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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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究起来,贾琏和王煕凤的夫妻关系,复杂、微妙,耐人寻味。一方面,他们俩有一定的婚前感情基础,婚后的夫妻生活也颇为浓情蜜意----至少在书中前四十回是这样的。
书中有两处描写贾琏和王煕凤的房事,这两处有详有略,有繁有简,均十分生动。第一处是开篇不久的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煕凤”,回目中的“戏”字直接点出主题,这个“戏”便是贾琏和王煕凤夫妻的“房中戏”。周瑞家的受薛姨妈之托来给众姐妹们送宫花,进到凤姐院中时,“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丰儿舀水进去。
脂砚斋在此处有一大段精彩的批语:
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
贾琏和凤姐夫妻在白日中午行风月之事,且不避下人,可见是寻常状态,也说明夫妻俩的性生活非常和谐。第二十三回又对此进一步进行了强调。贾琏与凤姐商讨大观园工程分配一事,两人意见有分歧,言语间气氛略显紧张,贾琏自然拗不过凤姐,便让了步,但突然一转话锋,道“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贾琏已经笑着去了。
短短几句,真是传神之笔,贾琏和凤姐夫妻生活的活色生香跃然纸上。
有着和谐美满的性生活,贾琏和王熙凤的夫妻感情绝对差不到哪里去。最起码,王熙凤对于贾琏是有真情的,做为一个妻子来说,也是尽心尽责。林如海重病,贾琏送林黛玉回扬州,凤姐因贾琏不在家,心中实在无趣,晚上和平儿屈指计算贾琏的行程,睡觉也是“胡乱睡了”;之后林如海亡故,贾琏又送灵到苏州并料理后事,年底才能回来,于是打发昭儿回来通报,凤姐见昭儿回来,当着众人面不好细问贾琏,心中七上八下,好容易到了晚上,又叫进昭儿细问,“并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收拾,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这些小细节的描写,可以看得出凤姐对贾琏的依恋和牵挂,当然还有不放心。不久,宫中传来了元春封妃的好消息,贾琏也带着林黛玉回来了,这里写凤姐和贾琏夫妻俩小别后的见面场景很有意思:
(凤姐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
甲戌本脂批在此处有点评:“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凤姐和贾琏是年轻夫妻,又都是知情知趣的人,平日里夫妻间这样调笑打趣的情形也是常态。不过比起活泼俏皮的凤姐,贾琏的口才要逊色不少。
从书中这几处描写可以看出贾琏和凤姐的婚姻生活表面上是和谐美满的。然而这表面上的“和谐美满”,实则暗潮涌动,而且随着贾家一步步走向衰落,越发变得危机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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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对贾琏是有感情的,而贾琏对凤姐有没有感情,则很难说。他俩的婚姻关系中,凤姐处于绝对的强势,贾琏则处于明显的弱势,他们表面和谐之下的暗潮涌动正是来自于这种婚姻关系中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让原本应该处于强势地位的丈夫贾琏对妻子王熙凤的态度是矛盾的,既甘心,又不甘心。
说甘心,一方面是因为凤姐的精明干练全家有目共睹,这一点别说贾琏赶不上,贾府上下除了老太太,恐怕也没有别人能望其项背。另一方面,贾琏和王熙凤的婚姻缔结之初,虽然贾家和王家都是背景显赫的大家族,但就实力来说,特别是经济实力,王家是优于贾家的。用凤姐的话来说就是“把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有个财力雄厚的娘家,再加上本身性格的强势,这样的妻子自然让丈夫矮了一截,贾琏在凤姐面前“退了一射之地”倒也算得上有自知之明。
贾琏和凤姐共同在贾政处管理家务,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既有需要维护的共同利益,又各自打着盘算,相互猜忌,相互提防。这使得这对夫妻经常处于角力和冲突的状态。当需要维护共同利益时,贾琏便是甘心情愿的退让在后,由王熙凤出面解决。比如宫里太监差人来贾府中明为借钱,实为勒索这类事情,就是要凤姐出面才能搞定。而在他们俩人的角力和冲突中,凤姐的精明加霸道往往让贾琏败下阵来,贾琏在凤姐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忍气吞声、“好男不跟女斗”的样子,内心自然是不甘的。
这种不甘心,时不时会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比如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凤姐与贾琏商量如何置办,最后两人达到共识,就有这样的对话:
贾琏:“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凤姐:“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
贾琏:“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贾琏怂恿凤姐央求鸳鸯偷点老太太的东西来当,好解决手头的财务紧张,凤姐便向贾琏索要好处,平儿在一旁帮腔,说不如收二百两银子的利钱。贾琏十分不满,说:
“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凤姐不光有个有钱的娘家做后盾,本人也是个敛财高手,放高利贷、冒贾琏的名帖替人办事获利、克扣下人月钱……贾琏显然没有凤姐这样的手腕,也没有那样的狠心----贾琏除了花心之外,做人还算正直。
经济上的弱势让贾琏比较憋屈,于是在和凤姐的角力过程中,贾琏的话里话外流露出这样的不甘心,不过这种不甘像是隔靴搔痒,充起量也就是过过嘴瘾;有着浪荡风流本性的贾琏更多时候将这种被妻子辖制的不甘心以一种不堪的行为进行释放,那便是:偷情。而且,正像老太太所形容的那样: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多姑娘、鲍二家的、清俊的小厮……贾琏的偷情似乎已成了习惯,就如同一个馋嘴的孩子,大人越限制,就越要去偷吃,其实偷到嘴里的未必有多可口,可就是喜欢这个过程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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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和贾琏都是欲望极强的人,凤姐的欲望在于金钱和权力,而贾琏的欲望在于女人,贾琏对女人的欲望让凤姐的掌控欲受到了挑战。表面上看,凤姐和贾琏的婚姻中,凤姐占上风,处处辖制贾琏,实际上在这段不平衡的婚姻关系中,凤姐才是那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时刻都在提防他:
宁府家宴,凤姐点完戏,本能地立起身向楼下看,说:“爷们都往哪里去了?”旁边婆子回说爷们带着十番去别处吃酒去了。凤姐便说:“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
贾琏送林黛玉回苏州,中途打发昭儿回来取些过冬的衣服,凤姐牵挂的同时也特别吩咐昭儿:“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我知道了,回来打折了你的腿!”
大姐出天花,贾琏被隔离在外面过夜,回家来后平儿收拾在外过夜的铺盖,凤姐不忘嘱咐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因为她知道贾琏出去“这半个月难保干净。”
然而再怎么防范,也是防不盛防,从最初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到趁老婆生日时把人带回屋里鬼混,再到最后公然偷娶了尤二姐,贾琏的偷情行为变本加厉,凤姐哪里会善罢甘休,于是两人不甘心的人斗争的结果便是两个无辜女子的命送黄泉。
贾琏虽懦弱,但他的背后是强大的夫权,这也使得这场夫妻间的较量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落在他手里。贾琏对王熙凤的态度在经历了“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过程之后,彻底占据了主动。而凤姐,这个曾经在家中八面威风、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最后只能落得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纵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也对抗不过整个的夫权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