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湖南益阳市安化县高明乡阴山排村,市作协安排我们住在刘支书家中。支书家的格局是前院后居,拥有令城里人羡慕嫉妒恨的大院子,院子里蔬菜品种多样,柿子挂着果,木樨飘着香,还有猪圈和池塘。住了几个晚上之后,我们几个不约而同的,发展出两个爱好:跟野猪拼眼劲;看鸭子戏水。
对于这群野猪来说,支书为它们准备的猪圈远没有林中舒畅。所以天刚放亮大伙就叫唤开了,强烈要求上山,要干那占山为王的勾当去。它们在铁丝网后面烦躁地哼哼,奔跑,对着我们大眼瞪小眼,比拼哪一方更为傲娇。
奇特的是,仅仅隔着几层铁丝网、一块菜地,和由板栗树、桂花树(就是之前那文绉绉的木樨)、紫薇等组成的微景观“树林”,这个池塘的景象就大相径庭了。池塘是静谧的,这群阳鸭子是端庄的,它们那披着绿羽的颈项如此优雅,它们那圆圆的头颅如此温顺,它们悠缓地嬉水,游玩,仿佛根本就觉察不到野猪们的凶悍。野猪过于暴躁,我认为,只有这十只阳鸭子的安详,才配得上支书的大院子。
安详是从容不迫的,是稳重的,这样一种气质,并非没有经历的嫩角色所能够拥有。
这群鸭子是亲兄弟姐妹,也就是说,它们是由一个鸭妈妈孵出来的,它们在同一个温暖的肚腹下,听着同一个频率的心跳,共同经历了三十来天的孵化过程,又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相继啄破蛋壳,看见了同一双温柔的眸子。
对,就是一双温柔的眸子,然而,这眸子后面有着一只非同寻常的鸭脑。这只脑子里,家鸭祖先绿头鸭的基因还占据着浓重的比例,她不喜被圈养,爱好自由的天性促使她做出一个重大的抉择:逃出藩篱,重返自然。
那个傍晚,当伙伴们一个一个跳到了岸上,排着队列走在返回鸭舍的小路上时,她故意晃悠晃悠地落在了后面,然后趁大家不注意,一个猛子、迅速钻进路边的草稞子里。鸭舍里光线很弱,同伴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少了一个她。而支书老婆根据常识,认为她已经不幸被黄鼠狼祸害了。
而她呢,当确定山林中不再有其他声响之后,就欢快地扑进水里,又是扎猛子玩潜水,又是梳理羽毛涂油脂,又是扑扇扑扇地来来回回,玩了个痛痛快快。然而,此次的嬉闹里似乎有了一丝丝不同,她的脑海里有着隐约的记挂和期盼,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情感,这种情感牵引着她跳上岸,指引着她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熟练地找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那里赫然是一窝鸭蛋。
一、二、三……总计十只蛋!有湖水一般青的,有月亮一般白的,一个个圆圆润润,可爱极了。是的,它们是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她的眼睛温柔地抚摸着这一个,这一个,还有这一个,直到把每一个都瞧了个遍。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催促着她:”抱住它们,快去,抱住它们!”她的脑海里同时涌起了另一些碎片般的画面、感觉。她记不清楚具体的缘由,总之,这些日子里,她隔天就要找到这里,警觉地听着动静,静静地趴着,屏住气,缓缓使劲,感觉着那份沉重。她感觉到它在移动,在努力,在冲破,终于轻轻地滑出,她呼出屏了好久的气,畅快地感受着它的畅快。
她蹒跚着,颤颤悠悠着,胆战心惊地,蹲在了这十只蛋的上方。蛋凉凉的,钻进她的羽毛,她的皮肤一阵颤栗,在四肢百骸里穿行,最后直达脑海的某处地方。就是那处地方,发出远古而来的声音,牵引着她,指示着她。现在,她把翅膀和尾羽都微微地撒开,十只蛋,妥妥贴贴,全部藏在了身下,密密地贴着腹部,她终于安定了下来。
夜色包裹了一切。
日子在日升月落中过去,林子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冬天来了。
枯树叶,干草,她蹒跚着短短的腿,用嘴壳使劲推着,往窝里塞。她还用坚硬的嘴壳在胸脯上蹭,细密的鸭绒脱落下来,轻轻柔柔地落在十只蛋上面,填在空隙里。她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湖水里嬉戏,甚至,捕捉鱼虾和水蜘蛛用以填饱肚子的时间,也被她有意识地减少了。从黎明到日落,从日落到黎明,她总是轻轻地搂抱着十只蛋,一边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仔细感受着窝里的温度、湿度,适时地翻动十只蛋,轮流把他们转到最温暖的腹部。每天凌晨,她捡着其他鸭子还没到达的时间段,随随便便吃上一点,就赶回来蹲着。孵蛋期间的温度最为关键,小小的胚胎是那样脆弱,即不能过热,也不能冷却。
下雪了。雪花覆盖了林子,覆盖了她用以躲避风雨和侵害的大石头,也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洒了一层。多么美丽的雪花啊,然而她的颈弯弯地垂着,耷在光秃秃的胸脯上,暗黄色的嘴壳抵在窝边,一动不动。她将要化成冰雕了吗,连同她的十只蛋?
突然,她弯曲的颈项颤抖了一下,嘴壳猛地使劲一抵,抬起头来。“叽叽”,从哪里传出这细微的声音?却被林子的静谧衬托如天籁之音!她的眼睛亮如闪电,刹那间,整个林子亮了。“叽叽”、“叽叽”、“叽叽叽”、 “叽叽叽叽”……雪花飞旋,枝叶摇曳,林子里欢快如春。
湖里一下子闹腾开了,大鸭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光着胸脯的她,瘦骨嶙峋羽毛凌乱,然而她高高地昂着头宛如林中女王。女王的身后,整整齐齐游着十只小鸭子,穿着簇新的明黄色的绒外套,可不就是群小王子、小公主。
支书老婆也惊喜不已,呖呖呖呖地召唤着它们,还细细切了青菜,拌了很多的米糠,等着它们回家吃。但是,已经习惯了野外生活的它们,仍旧回到了林子里。
“大冬天的,谁都知道它们受了不少苦,得好好补充营养。”“林子里太不安全,不光有黄鼠狼,还有野猪等大型野兽,一定得找它们回家。”你一句我一句,支书和支书老婆商量着。夜黑风高,支书找到了它们。眼看孩子们一只接一只被抓住,关进了支书带来的蔑笼,她左冲右突,悲痛欲绝,疯狂地撞向了笼子,猎犬扑过来,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是在回到支书家里才最后断气的,没有人狠得下心去吃她,她仍旧回到了她挚爱的林子里,睡在那颗大石头旁边。她用树叶、干草和羽绒铺就的窝,被支书老婆带了回来,装在纸箱里,陪伴着十只小鸭子,一只5瓦的灯泡温和地照耀着它们,传送出阵阵温暖。
这就是刘支书院子里十只阳鸭子的故事。“冬天出生的鸭子产蛋能力特别强,从来不得病”,支书老婆告诉我们,有欢喜,有骄傲,也有歉疚。望着鸭子们丰厚的胸脯,我知道,此时的我和支书老婆一样,眼前放映的却是瘦骨嶙峋的秃着胸脯的她,和那不屈的灵魂,一曲自由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