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清明前后的春雨，微湿，仿佛是为思念着了淡淡的底色。
1988年9月，刚从师范毕业的我接手小学四年级二班班主任工作并教语文。
不到一个月，我就探清了四.二班最有名的那个“小小拖油瓶”:上课一问三不知，课后无法按时完成作业，考试几乎包揽末三位。
她叫沈忆:长长的睫毛，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小鼻子，浅浅的小酒窝，白皙粉嫩的圆圆脸。浓密的黑发，明显才烫了的小波浪，俏皮可爱。银质的耳环上挂着一对小铃铛。
面对这么一个呆萌、可爱的小女生，严厉地批评、指责，我做不到啊！
这天放学，沈忆又磨蹭到最后。我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捋了捋她乱蓬蓬的小头发，笑着逗她:“这么聪明可爱的小样儿，怎么就成了咱们班赶鸭子的啦？”
小沈屹歪着脑袋看着我，笑眯眯地回答:“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上课，听着听着就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时候呢，我又想这想那的，好像根本没在教室里。晚上作业不会做，我就东摸摸，西瞧瞧……时间晚了，妈妈叫我睡觉，不让做作业……”
“周一到周四，吃完晚饭到我宿舍写作业，好吗？不会的，你还可以问老师呀！”
“好啊！好啊！”小沈忆拍起了巴掌，一脸灿烂的笑容，那对可爱的小酒窝，分外地醒目。
约定的时间，小沈忆准时出现在宿舍，一小时左右完成作业，然后拉着我开阔天空地聊啊、聊啊……这小脑瓜装的东西还真不少！只是需要引导和敲打。每天一个多小时，这一大一小的，还瞒合拍。
19岁刚毕业的小老师，一般比较单纯，不过想一试身手，把孩子们教好而已。
那时的教材，分段比较明显，1-3年级，突出字词句段，作文和文章分析仅停留在一段话的水平。4-6年级，文章分析和作文能力逐渐过渡到篇，分数占比也从40分过渡到了60分。四年级语文教学尤为艰难:优秀的娃娃无法面对不能得满分的现实；中等学生需要过度、适应；基础差的孩子直接搞不明白。而学校老师也分低段循环、高段循环和大循环。四年级，孩子们往往还要面临老师的调换。
接手最初那个月，课堂上鸦雀无声，学生们呆弱木鸡，教学效果不尽人意。
我也够拼的，下午辅导，周末家访……原来过去的两位老教师，出奇地严厉，作业多得不得了，孩子们又累又怕，见老师就躲……
第二个月，我的教改来了:课前“新闻10分钟”，启发孩子们开口表达、开脑洞思考；打比方，讲故事，用孩子们听得懂的话，引导他们理解课文结构；评比、竞赛，再小的进步都能上榜，领取可爱的小奖品，激发学习积极性……
一连串的捣鼓，四年级二班，活啦！
“咚咚咚……”
打开门，沈忆的妈妈出现在眼前。风韵犹存，温婉柔弱的样子。
“张老师，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哪有啊？请进！请进……”
原来沈忆爸妈都是“知青”:妈妈来自重庆，爸爸是昆明本地人。好不容易熬到返城，进了工厂，成了家，却因妈妈体弱，一直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有了沈忆，除了爱她、宠她，不知道该怎么带？还好有爷爷奶奶，大家一块儿溺爱这个小宝贝……上了学才知道耽误了孩子，却也无能为力。现在好了，孩子爱学习啦，懂事多啦！非要送我一张“奶卡”-那时喝牛奶得凭“奶卡”供应，只有孕妇和慢病患者才可申请。这怎么使得呢？我再三推辞。
“小张老师，你就收下吧！我家沈忆说了，除了爸爸妈妈，就张老师对她最好！连一向宠爱她的爷爷奶奶都得靠后排啦……”
“奶卡”体现的是孩子那颗纯真的心啊！只能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那天中午，严厉的数学老师不让沈忆回家，劈头盖脸地数落:
“讲了多少遍了？啊？还错！我看你的心思全都用在吃穿打扮上了！小滴滴的，烫什么头发？还戴耳环？你看看！全校有几个人像你啊？就你特殊是不是？回家去把头发给我弄直！耳环给我扯了扔掉……”随手还就着本子敲打孩子的脑袋。
小沈忆伤心地哭着，一边眨巴眼睛，一边往后躲……见我过来，呲溜一下，钻到了我身后，抖抖索索拉着我的衣服……我是一边小心地平息杨老师的愤怒，一边若有若无地安慰沈忆……
杨老师虽然严厉，但极负责任。三十年的教学经验，让她在学校和家长心目中都有很高的威望。每一天，杨老师都要守着学生改完错，才肯回家。再差的学生，在杨老师的指导、教育下，都能考高分。
我们守着沈忆，直到她全做对，杨老师才走。
搂着沈忆回家，我说:
“头发不好弄，以后不烫就是啦。这小耳环么，从明天开始，咱就不戴了，啊？”
“不行，老师！我是七月半出生的，老辈们说我活不过十八岁。耳环是妈妈特意带我上山找了位老和尚求的！老和尚说一直要戴到十八岁，一天都不能摘下来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仿佛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后来，我专门找杨老师讲了这桩事儿，杨老师嘟囔了一句:“封建迷信！”但以后也确实没再听杨老师说扔耳环的事儿。
第一次开家长会，拖拖拉拉来了三分之二。和这些大我十几岁的老知青们面对面，我紧张得直咽口水。不会讲什么客套话，老老实实展示了孩子们的现状，没有粉饰，也没有遮掩。家长们没多大反应，几位家长自顾自打毛线，我甚至听得见金属针相互碰撞发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杨老师大概嫌我太懦弱，抢过话题慷慨激昂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真心佩服她的临场发挥！她更像一个泼辣干练的指挥官，令人佩服！而我，好像只是一个小跟班，可怜兮兮的。
事后杨老师跟我说，这个班的家长，非凡得很:有代理市长的妹妹，有厂里的工会主席、车间主任……不在家长会上怔住他们，他们以后很难认真配合教学……哦！还有那么多道道？不都是为孩子们好吗？他们当不当官跟教学能有多大关系呢？
陈林的爸爸私下来找我，感谢我在批改作文时给予孩子的鼓励和启发，让这个内向而执拗的孩子深深爱上了写作和阅读……
缪老师专门为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女儿媛圆特别喜欢我的课堂，这才是真正的教书育人，希望我顶住压力，更上一层楼……
范超妈妈说，孩子本来想转学的，这下安心啦……
我不知所措，一如既往地对待孩子们，让课堂保持新鲜和活力。叫来我宿舍补课的还多了沈炜和杨映涛。
“老师，你见过萤火虫吗？它的屁股真的会发光！”沈炜一脸的好奇和向往。
“小树林里就有，我带你们去看！”沈忆胸有成竹。
鬼使神差，作业完成后，我们几个真的去了宿舍后面的小树林。
“那有一只！”
“那也有一只！”
顺着孩子们的视线，我真的看见了小树林里飞出飞进的好多萤火虫。
“萤火虫真漂亮！我也能飞该多好啊！”沈忆那双大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特别地闪烁。
“你可以这样飞啊！”沈炜张开双臂斜着身子绕圈儿……
“从高处往下飞！”杨映涛爬到上面往下跳，机灵得像只小猴儿……
那个夜晚，还真是难忘！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微微的荧光，静静地穿梭……
不知不觉到了期末，眼看孩子们该升五年级了。
我都记不清是哪位家长啦，她小心翼翼地说:
“小张老师，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啊，听说好几位家长正在写联名信，去教务处要求换老师！他们说你不会教书，成天只知道讲故事，玩游戏，害得他们的孩子考试成绩下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泪水夺眶而出……我什么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往宿舍跑……
母亲刚好来看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真的是全心全意为孩子们好啊……”
母亲说:
“你应该一户一户地家访，让家长们理解你的教学思路……”
任凭母亲怎么劝，我是铁了秤砣死了心:
“明天晚上我就去鲁老师家，请求从一年级带班！”
教导主任鲁老师听我说完，哈哈大笑:
“小张啊，你真是个年轻人！这点儿经历算啥？不过学校为了培养你们年轻人呐，早有打算。安排你教四年级本来就只是个过渡。下学期，学校开两个实验班，‘注音识字，提前读写’，从一年级开始阅读写作。暑假就安排你和牛老师去丽江学习，你们就准备好好干吧！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何必跟家长计较？”
我一下被点燃啦！虽然耿耿于怀，虽然依依不舍，我还是满怀期待，准备迎接我的一年级新生。
开学第一天，四十多个孩子单排队就够乱的。一个个小脑袋左摇右晃，就是对不齐！一解散，总有小不点儿找不到位置……哟，要跟这群小家伙相处六年呐，你可得尽全力，让孩子们身心健康地茁壮成长啊！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我们相互见证了各自的成长。孩子们从学龄儿童变成了金色少年。我也为人妻，为人母。
偶尔在路上也能碰见原来四二班的孩子们，始终只教了一年，见面打个招呼而已，彼此渐渐淡忘于江湖。
九八年，教书生涯第九年。为了自由自主，我自动离职，成了一个“个体户”。天南海北，东奔西跑，离原来的环境越来越远。
那天天气好热，想出去走走。下楼碰见一位家长，她问:
“……好像你教过沈忆嘛！”
“是呀，她是我教过的第一届学生。”我又想起了遥远的四·二班。
“哎……这个娃娃不在啦……太可惜啦！”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隐隐约约从天边飘来一个声音:
“不行，老师！我是七月半出生的，老辈们说活不过十八岁……”
难道，真有宿命？
沈忆今年初三，学习一直不好。中考动员会上，老师可能话说重了，爸爸妈妈都下不来台。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老远就听见楼上传来沈忆和其他女生们打打闹闹的吵吵声。爸爸妈妈鬼火冒，三脚并做两步冲上三楼。推开门，刚好撞见几个“疯丫头”在家闹做一团……
“疯丫头”们侧着身，蹑手蹑脚溜到门口，作鸟兽散。偏偏沈忆没心没肺，楞没理会爸爸妈妈正在气头上，跟妈妈要十五元钱，说晚上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也想溜之大吉……
这下妈妈火山喷发啦，疯狂数落，末尾还气急败坏地来了句:
“看看你这幅德行，还不如死了算啦！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沈忆百口莫辩，泪流满面……她爬到窗台上，声嘶力竭地对着妈妈哀嚎:
“你真想我死，我就从这跳下去！”
失去理智的妈妈用手指着沈忆吼:
“有本事你就跳呀！”
沈忆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带着无数的委屈、幽怨，纵身跳了下去……爸爸本能地扑过去，伸手抓了一把，沈忆头朝下跌了出去……
等爸爸妈妈跑到楼下，孩子早已脑浆迸裂，活不成啦……
“沈忆……你怎么这么傻呀？！”
爸爸的悲痛撕心裂肺，妈妈摇摇晃晃昏死过去……
一股莫名的悲伤在内心漫延，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怎么可以这样啊？哪怕情绪再失控，也不能失控到“恶语相向”吧！哪怕情绪再失控，也不要失控到“放弃生命”呀！
一年年过去，小沈忆就这么渐渐被人淡忘了。最后一次见到沈忆的父母是在菜市场。远远的看见沈爸爸搀着沈妈妈，不喜不悲。而沈妈妈呢，眼神涣散，身体虚弱，步履明显漂浮不稳……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俩，只能远远地绕道走开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沈忆一直在我心里:长长的睫毛，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小鼻子，浅浅的小酒窝，白皙粉嫩的圆圆脸。浓密的黑发，明显才烫了的小波浪，俏皮可爱。银质的耳环上挂着一对小铃铛……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却也做不了什么……偶尔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从脑海中飘过，轻巧灵动，带着微微的荧光……
